1.凌晨兩點零六分,江城被一場瓢潑大雨徹底澆透。雨水不再是水滴,
而是連成一片的、沉重的幕布,狠狠砸在柏油路上,激起冰冷渾濁的水花。
霓虹燈在雨幕中暈染開模糊的光團,像溺水者絕望的眼睛。
林迦推開24小時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門,一股廉價的暖氣和速食面的氣味撲面而來,
瞬間又被門外洶涌的濕冷吞沒。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磨損嚴重的舊電腦包,
里面裝著她全部的生計——幾本厚重的醫(yī)學辭典和一沓待翻譯的文稿。剛邁出一步,
一輛疾馳而過的黑色奔馳像一頭失控的黑色巨獸,車輪碾過路邊的積水洼,“嘩啦”一聲,
冰冷的泥水夾雜著刺骨的寒意,瞬間潑了她半身。她像被凍僵的鳥雀,猛地瑟縮了一下,
抱緊電腦包,踉蹌著退到公交站牌狹窄的遮雨棚下。帆布鞋早已濕透,
廉價的布料吸飽了污水,每走一步都發(fā)出“噗嗤、噗嗤”的聲響,往外冒著渾濁的氣泡。
寒意從腳底迅速爬升,沿著脊椎蔓延,讓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。雨水順著發(fā)梢滴落,
滑進脖頸,冰冷刺骨。她抬頭望著被雨幕徹底封鎖的城市,
一種巨大的、無處可去的茫然感攫住了她。車燈的光束在雨簾中艱難地掃過,
短暫地照亮了她狼狽的身影:濕透的頭發(fā)緊貼著臉頰,嘴唇凍得發(fā)紫,
單薄的衣衫緊緊黏在身上,勾勒出過于瘦削的輪廓。
她看著自己那雙在昏黃燈光下不斷“吐泡”的帆布鞋,心底涌起一股酸澀的荒謬感。
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邊的冷雨和孤獨吞噬時,那輛剛剛駛過的黑色奔馳,竟緩緩倒了回來。
車門“咔噠”一聲輕響,在喧囂的雨聲中卻異常清晰。
一個頎長的身影撐著一把寬大的黑色長柄傘,從駕駛座下來,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。
雨水在他挺拔的身影周圍形成一道朦朧的屏障。傘面穩(wěn)穩(wěn)地移到了她的頭頂,
隔絕了傾瀉而下的冰冷。一個低而清冽的聲音穿透雨幕,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沉穩(wěn):“抱歉。
” 男人微微低頭,目光落在她被污水浸透的褲腳和濕漉漉的鞋子上,“弄臟了你的衣服。
我賠你一身?!绷皱认乱庾R地抬頭。傘下的光線有些昏暗,
但足夠她看清那張臉——過分蒼白,像是久不見陽光,又或是被巨大的疲憊浸染過。
雨水順著他略長的額發(fā)滑落,一顆顆砸在肩頭,在昏黃的路燈下折射出細碎而冰冷的光,
如同深夜海面上散落的碎鉆。最讓她心頭微震的,是他左邊眼角下那顆極小的褐色淚痣,
在濕漉漉的皮膚上,像一粒隨時會被雨水或體溫融化的糖,帶著一種易碎又神秘的吸引力。
“顧嶼森?!?男人簡單地報上名字,聲音也仿佛被雨水浸潤過,帶著一絲清冷的質感。
他側身示意,“上車吧。衣服濕透了,會感冒?!绷皱缺灸艿叵胝f“不用了,謝謝”,
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。然而,就在男人替她拉開副駕駛車門的瞬間,
一股極淡的、混合著清冽苦橙和冰冷消毒水的獨特氣息,隨著車內的暖氣撲面而來。
這氣味像一只無形的手,輕輕撥動了她緊繃的神經?;蛟S是這雨夜太冷,
或許是這氣息里帶著某種奇異的安定感,又或許是她真的無處可去……鬼使神差地,
她抱著自己濕漉漉的電腦包,低頭鉆進了溫暖的車廂。暖氣開得很足,
瞬間包裹住她冰冷的四肢百骸,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。車內是極簡的黑灰色調,
干凈得幾乎沒有人氣。唯一顯眼的,是副駕駛座椅上放著一杯星巴克的美式咖啡,
杯壁上凝結的水珠表明它已經涼透。杯套上用藍色的圓珠筆清晰地寫著三個字:星瀾,少冰。
字跡清瘦有力。林迦的目光在那杯子上停留了一瞬,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。
顧嶼森遞過來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灰色羊絨毯,觸感異常柔軟溫暖。“披上,暖和點。
”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。林迦接過,默默展開裹住自己冰冷的肩膀。
毯子帶著淡淡的、和他身上相似的消毒水與苦橙混合的氣息。在毯子的一個角落,
她摸到一個用深灰色絲線精心繡著的、小小的字母“S”,像一個隱秘的印記,
又像某個名字的縮寫,安靜地躺在那里?!叭ツ膬??” 顧嶼森發(fā)動車子,
雨刷器開始有節(jié)奏地左右搖擺,在前擋風玻璃上劃出兩道短暫的扇形清晰視野。
林迦報出了一個位于城東的公寓地址。然而,話一出口,
她的心臟卻不受控制地劇烈擂動起來,幾乎要撞破胸腔——她在撒謊。
那個租住了兩年的小窩,因為房東臨時漲租而她無力支付,三天前她剛剛狼狽地搬離。此刻,
她拖著行李箱無處可去,所謂的“家”只是一個空洞的回音。她垂下眼睫,
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羊絨毯上那個小小的“S”,仿佛那是唯一的錨點。
車子在紅燈前緩緩停下,雨刷器發(fā)出單調的“唰——唰——”聲。密閉的空間里,
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雨點敲打車頂的密集鼓點。顧嶼森忽然側過頭,
目光精準地落在她搭在膝蓋上的手——指尖因為寒冷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紫色,
微微蜷縮著。“如果不介意,”他的聲音在雨聲和引擎聲中顯得格外清晰,
“可以先到我那里。離這里不遠。有干凈的毛巾和熱水?!绷皱让偷靥ь^,
撞進他深潭般的眼眸里。那里面沒有輕浮的打量,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,
以及……一絲她讀不懂的、深藏的寂寥?!拔矣锌头??!?他又補充了一句,
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,聽不出是解釋,還是某種刻意的強調,
抑或是對他自己內心某種波動的掩飾。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車頂,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催促。
林迦看著車窗外模糊流動的光影,聽著自己如雷的心跳。幾秒鐘的沉默,漫長得像一個世紀。
“好啊?!?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卻又異常清晰。
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,窗外喧囂的雨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調低了音量,
變得遙遠而模糊。只剩下車輪碾過濕滑路面發(fā)出的沙沙聲,以及車內暖風低柔的嗚咽。
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她,仿佛命運在她耳邊,極輕極輕地噓了一聲:別回頭。
2顧嶼森的家在市中心一棟高級公寓的頂層。電梯無聲而迅捷地上升,透過轎廂的玻璃幕墻,
可以俯瞰整個被雨水沖刷得晶瑩剔透又光怪陸離的江城夜景,
如同一個巨大的、冰冷的萬花筒。推開門,
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某種高級木材清冽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。玄關感應燈自動亮起,
照亮了眼前的空間。林迦的第一感覺是:冷。極致的冷。整個客廳是純粹的黑、白、灰。
黑色的真皮沙發(fā)線條冷硬,白色的墻壁纖塵不染,灰色的啞光地磚光可鑒人。
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燈火,卻絲毫無法溫暖室內的氛圍。沒有多余的裝飾,
沒有生活的痕跡,像一間精心設計卻無人居住的樣板間,更像……一間無菌的手術室。
唯一格格不入的,是客廳一整面墻壁。那不是普通的裝飾畫,
而是一幅幅巨大的、被精心裝裱起來的心臟造影圖片。鮮紅的動脈、深藍的靜脈,
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,形成一張張神秘而震撼的生命網絡。它們在冷白的燈光下靜靜懸掛,
像無聲的宣言,又像某種孤絕的告白,訴說著主人靈魂深處唯一的熱度來源。
顧嶼森遞給她一雙嶄新的男士拖鞋,又指向一個方向:“浴室在那邊,
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。我去給你找件干凈衣服。
”林迦抱著他找出來的一件寬大的白色棉質襯衫和一條灰色運動褲,走進了浴室。
磨砂玻璃門隔絕了外面冰冷的世界。溫熱的水流沖刷掉身上的寒意和泥濘,
也暫時沖走了心底的茫然和疲憊。換上他的衣服,襯衫的下擺幾乎蓋到她的大腿中部,
袖子需要挽好幾道。鏡子里的人影,蒼白、陌生,帶著一種寄人籬下的脆弱感。
她用柔軟的毛巾擦著濕漉漉的短發(fā),深吸一口氣,拉開了浴室的門。
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燈,光線溫暖而集中。顧嶼森背對著她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。窗外,
城市的燈火在雨幕中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。他微微低著頭,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香煙,
猩紅的煙頭在昏暗中像一只孤獨的眼睛。林迦擦著頭發(fā),腳步很輕。她走到沙發(fā)邊,
輕聲開口,打破了沉寂:“我以為醫(yī)生都不抽煙?!鳖檸Z森的身影似乎頓了一下,
隨即轉過身。他隨手將那只香煙精準地彈進幾步外一個極簡的金屬垃圾桶里。“我不抽。
”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有些低沉,“只是習慣帶著?!彼nD了一下,
目光落在虛無的空氣中,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,“……像帶一把沒開刃的刀。
知道它的存在,或許能……心安一點。”這個比喻帶著一種奇特的、近乎殘酷的詩意。
林迦愣了一下,隨即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。眼角彎起,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生氣,
像一彎清冷的月牙倏然掉進了深水里。顧嶼森的目光被她的笑容吸引,
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幾步。他的視線掠過她濕潤的發(fā)梢、蒼白的臉頰,
最后停留在她纖細的鎖骨上方,靠近頸窩的位置。那里,有一顆小小的、深棕色的痣。
他的動作快過思考。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絲微涼,極其自然地、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那顆小痣。
他的聲音壓得很低,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恍惚,
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沉睡的記憶:“這里……有一顆色素沉淀。
”指尖的觸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。林迦的呼吸瞬間停滯,身體微微繃緊。她抬眸看著他,
他深色的瞳孔里映著落地燈昏黃的光,那里面翻涌著一種她無法解讀的、濃烈而復雜的情緒,
像深海里驟然涌起的暗流??諝夥路鹉塘?。窗外的雨聲似乎又遙遠了一些。
顧嶼森像是猛然驚醒,迅速收回了手,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?!氨??!彼吐暤?,
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(wěn),但那絲慌亂卻沒能完全掩飾住,“我去給你煮點姜茶。”那一晚,
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。顧嶼森在開放式的廚房里沉默地忙碌,
給她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姜茶,里面細心地放了兩顆冰糖,沉在杯底。然后,
他從衣帽間抱出一床蓬松柔軟的嶄新羽絨被,仔細地鋪在客房的床上?!昂煤眯菹?。
”他站在門口,燈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而略顯孤寂的剪影。林迦躺在松軟的床上,
裹著帶著陽光氣息的新被子,身體的寒冷漸漸驅散,但心緒卻像窗外被風吹亂的雨絲,
紛亂難平。
又熾熱的心臟造影、還有那句“像帶一把沒開刃的刀”……無數畫面和聲音在她腦海中盤旋。
她失眠了。墻上的夜光時鐘指向凌晨四點。林迦終于按捺不住,躡手躡腳地下了床,
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,悄無聲息地推開房門??蛷d里一片昏暗,
只有沙發(fā)區(qū)域被一盞落地閱讀燈溫暖的光暈籠罩著。顧嶼森沒有睡。他穿著深灰色的家居服,
背對著她,席地而坐,坐在厚厚的地毯上。他的面前,
攤開著一些銀亮的器械和……一顆栩栩如生的硅膠心臟模型。他微微低著頭,全神貫注,
左手用一把精巧的鑷子固定著模型,右手捏著一根帶著細線的特制縫針,
正以一種令人驚嘆的穩(wěn)定和精準,進行著縫合。燈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,
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密的陰影,像兩片棲息在懸崖邊、即將墜落的黑色鳥羽。
林迦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靠近,在他身邊緩緩蹲下,
聲音輕得像怕驚飛一只蝴蝶:“你……在修什么?”顧嶼森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,
仿佛早已察覺到她的存在,又或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他的目光依舊專注地盯著手中的“心臟”,聲音低沉而平靜:“一顆壞了的心。
”針線在他手中靈巧地穿梭,“瓣膜穿孔了,修補不好,就只能換掉?!彼恼Z氣過于冷靜,
像是在討論一個純粹的機械故障。林迦的目光落在他骨節(jié)分明、穩(wěn)定異常的手指上,
又移到那顆被剖開的、鮮紅逼真的模型心臟上。
一個奇怪的問題脫口而出:“換掉以后……它還是原來那顆心嗎?
”顧嶼森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。他緩緩抬起眼,目光從手中的模型移向蹲在他身邊的林迦。
燈光下,他的眼眸深邃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,里面翻涌著某種沉重的東西,
幾乎要將人吸進去。他看著她,看了好幾秒鐘,才緩緩開口,
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?。骸搬t(yī)學上,它不再屬于原主。但情感上——”他頓了頓,
似乎在斟酌詞句,又像是在對抗某種洶涌的情緒,“……沒人能真正回答。
”林迦的心口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,像被一根看不見的、冰冷的針,
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。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。
第二段:靠近·像火一樣燃燒1雨過天晴后的江城,陽光帶著初夏的暖意。
林迦沒有離開顧嶼森的家,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他們之間悄然形成。
她開始利用他的書房接翻譯工作,效率高得驚人。而他,似乎默許了她的存在,
甚至在她第一次試探著提出支付“房租”時,
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:“把廚房收拾干凈就行?!币环N微妙而緩慢的靠近開始了。
顧嶼森下班早的日子,會繞到林迦打工的那家名叫“隅角”的獨立咖啡館。咖啡館不大,
藏在老城區(qū)一條梧桐樹蔭濃密的街角,彌漫著現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烘焙糕點的甜膩氣息。
他總是坐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,點一杯不加糖奶的美式。林迦穿著咖啡店的深棕色圍裙,
端著咖啡走過去時,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圍女客或店員投來的、帶著好奇和探究的目光。
“您的咖啡,顧醫(yī)生。”她將白色的瓷杯輕輕放在他面前的原木桌上。
顧嶼森通常會從厚厚的醫(yī)學文獻或病歷夾中抬起頭,道一聲簡短的“謝謝”。但有時,
他會拿起手邊一支看起來很昂貴的深藍色鋼筆,
在杯墊——一張印著咖啡館Logo的硬紙片上,隨手畫上幾筆。林迦收拾旁邊桌子時,
用余光瞥見,那常常是幾道起伏的線條,勾勒出一個微小卻清晰的心電圖波形,
在紙片的一角安靜地跳躍著。她假裝沒看見,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,
但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發(fā)燙。那張畫著心電圖的杯墊,她會趁人不注意,悄悄收進圍裙口袋,
帶回家,夾在她那本厚厚的醫(yī)學詞典里。每一次翻開,
那小小的圖案都像一顆隱秘的、帶著他指尖溫度的種子。某個周五下午,
顧嶼森沒有去咖啡館,而是直接開車到醫(yī)院門口等她下班。
夕陽的金輝給醫(yī)院冰冷的玻璃幕墻鍍上一層暖色?!案疫M去一趟?”他搖下車窗,
看向剛走出咖啡館的林迦,語氣是詢問,眼神卻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邀請,
“想不想看看……真正的心跳?”林迦的心跳驀地加速。她點點頭,拉開車門坐了進去。
換上他遞過來的消毒過的白大褂,林迦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禁地的孩子。
顧嶼森的白大褂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,領口微敞,露出一截線條清晰的鎖骨,
在冰冷的醫(yī)院燈光下,像一截溫潤卻疏離的冷玉。
他帶著她穿過長長的、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,走進一間標著“導管介入室”的房間。
厚重的鉛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。他們站在巨大的鉛玻璃觀察窗外,
里面是無影燈下慘白的光線和穿著綠色手術衣、戴著口罩帽子的醫(yī)護人員。
手術臺上躺著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男孩,瘦小的身體在寬大的手術單下幾乎看不見。
他的胸口連接著各種復雜的管線和電極片,
旁邊的心電監(jiān)護儀發(fā)出規(guī)律而冰冷的“嘀、嘀”聲,屏幕上綠色的波形穩(wěn)定地起伏著。
“室間隔缺損。”顧嶼森的聲音在觀察室內響起,
帶著手術燈般的絕對冷靜和一種近乎殘酷的客觀,“不算復雜。修補好,
他就能像其他孩子一樣跑跳、長大?!彼哪抗饩o緊鎖在手術臺上,
看著導管在屏幕上顯示的引導下,精準地探入心臟。林迦屏住呼吸,
看著屏幕上放大的、跳動的心臟影像,
看著那小小的缺口被一個傘狀的封堵器緩緩撐開、覆蓋、固定。那是生命最核心的律動,
如此脆弱,又如此頑強。“但是,”顧嶼森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,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,
“家屬放棄了后續(xù)治療。手術費用……他們承擔不起后續(xù)的抗排異和康復費用。
”他摘下口罩,側臉在觀察窗的反光中顯得異常鋒利,下頜線繃得很緊,“有時候,
技術能修補心臟的洞,卻填不平現實的溝壑?!绷皱群韲蛋l(fā)緊,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。
她看著監(jiān)護儀上那個代表著孩子生命搏動的綠色波形,
又看看顧嶼森緊抿的唇角和眼底深藏的無力感。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她。她幾乎沒有思考,
就伸出手,輕輕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。顧嶼森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。他的手指修長,
指節(jié)分明,帶著薄薄的一層繭,那是常年握持精細手術器械留下的印記,堅硬而穩(wěn)定。此刻,
這只掌控著生命的手,被她微涼的手指包裹著,竟微微顫抖了一下?!拔铱梢詭湍?。
”林迦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,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堅定,“我接了很多翻譯的活,
攢了一些錢……不多,但可以先給你,救一個算一個。”顧嶼森猛地轉過頭,
深邃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,里面充滿了驚愕,隨即是翻涌的復雜情緒。
他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,力道很大,帶著一種壓抑的悸動,隨即又迅速松開。
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絲苦澀又無奈的笑意:“傻姑娘,”他的聲音低沉,
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,“那是我的戰(zhàn)場,不是你的。別把自己卷進來。
”林迦沒有再堅持,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,指尖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和他手指薄繭的觸感。
但他的話,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層層漣漪。她看著他重新戴上口罩,
目光重新投向手術室內的專注側影,在心里重重地刻下一筆:她要更快,要賺更多的錢。
即使不能并肩作戰(zhàn),她也要成為他戰(zhàn)場后方,一個能輸送一點點“彈藥”的人。
至少……至少要能救下一個孩子。2六月,江城的雨季卷土重來,帶著悶熱和粘膩。
一個電閃雷鳴的深夜,林迦在翻譯一份關于罕見心肌病的文獻時,心神不寧。
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,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。她拿起手機,
下意識地撥了顧嶼森的號碼。忙音。再撥,依舊是忙音。
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頭。她接連撥了他所有可能聯系上的號碼,
包括他科室的座機。終于,在撥打到第三遍科室電話時,
一個帶著濃濃睡意的值班醫(yī)生接了電話。“找顧醫(yī)生?他……哎,別提了,
他妹妹顧星瀾之前簽的那個器官捐獻,好不容易匹配上的供體心臟那邊臨時出了點狀況,
好像……好像是供體家屬那邊反悔了還是怎么的。顧醫(yī)生接到消息,臉都白了,直接沖出去,
訂了最近一班飛北京的機票,連夜趕過去協調了……唉,希望能成吧,
那邊等著移植的孩子情況很危急了……”值班醫(yī)生后面的話,林迦已經聽不清了。
話筒從她手中滑落,“啪”地一聲掉在地板上。
顧星瀾……供體心臟……反悔……孩子危急……這些詞語像冰錐一樣刺進她的腦海。
她知道顧星瀾,那個照片墻上笑容明媚、眼角有著同樣淚痣的女孩。
她知道她生前簽了器官捐獻協議。她更知道,顧嶼森心中那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,
以及他近乎偏執(zhí)地想要延續(xù)妹妹生命價值、想要救下另一個垂危生命的執(zhí)念。這顆心臟,
對他而言,不僅是救一個陌生孩子的希望,更是對顧星瀾未能走完的人生的一種救贖。三天。
整整七十二個小時,林迦如同困獸。她瘋狂地翻譯,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,
但手機屏幕始終是死寂的黑色。她不敢主動聯系他,怕打擾他關鍵的努力,
更怕聽到不好的消息。困極了就在沙發(fā)上蜷縮著睡一會兒,
夢里全是破碎的心臟、刺耳的忙音和顧嶼森蒼白絕望的臉。第三天深夜,接近凌晨,
門口終于傳來了鑰匙轉動鎖芯的輕微聲響。林迦幾乎是彈跳起來沖過去。門打開,
顧嶼森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走廊昏黃的燈光下。他回來了。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氣和血液。
整個人瘦了一大圈,原本合身的襯衫此刻顯得空蕩蕩的。臉色是駭人的灰白,
眼下的青黑濃重得像是被人用墨狠狠涂抹過。身上不再是清冽的消毒水和苦橙香,
而是被濃重的、幾乎令人窒息的煙草味包裹著,仿佛剛從火災現場逃離。
他靠在冰冷的門框上,身體微微佝僂著,仿佛連站立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?!皼]談成。
” 他開口,聲音嘶啞破碎得如同砂紙摩擦,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,
“對方家屬……臨時反悔了。坐地起價……我們……我們給不出……”他艱難地喘息了一下,
仿佛這幾個字已經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,“孩子……沒等到……今早……走了。
”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如同實質的海嘯,瞬間將林迦淹沒。她想說點什么,
安慰的話在舌尖滾了滾,卻顯得無比蒼白。最終,她什么也沒說,只是走上前,張開雙臂,
緊緊地、用力地抱住了他冰冷而僵硬的身體。顧嶼森的身體在她懷中劇烈地顫抖起來,
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被徹底撕裂的枯葉。他高大的身軀此刻脆弱得不堪一擊。
他把臉深深地埋進她的頸窩,滾燙的呼吸灼燒著她的皮膚。
“我救不了她……”他壓抑的、破碎的聲音在她頸窩處悶悶地響起,
帶著深不見底的絕望和自我厭棄,
我沒能救她……現在……連她最后想救的人……我也救不了……林迦……”他的聲音哽咽了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