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(yī)院那條被陽光切割成明暗兩半的走廊,仿佛成了世界的分界線。顧晚星站在這一端,剛剛送別了帶著破碎過往和最后一點暖意離開的周明軒。而另一端,顧嶼白站在那里,像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,周身彌漫著硝煙散盡后的疲憊與一種無形的、沉重的壓力。
四目相接的瞬間,空氣被抽干了。恨意、愧疚、茫然、還有那被血仇和無數(shù)傷害層層掩埋、幾乎被遺忘的、屬于“顧嶼白和顧晚星”之間最原始的牽連,如同沉睡的火山灰,在目光交匯的剎那被重新攪動,嗆得人無法呼吸。
顧晚星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,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。周明軒告別的話語猶在耳邊——他和顧嶼白之間,需要一次真正的面對。為了放過自己。
方瑤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凝滯,輕輕捏了捏顧晚星的胳膊,低聲說:“晚星,我在外面等你。”她給了顧晚星一個鼓勵的眼神,又復雜地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顧嶼白,轉(zhuǎn)身快步離開,將這片充滿窒息感的空間徹底留給了這對傷痕累累的夫妻。
腳步聲遠去,走廊里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寂靜。消毒水的味道從未如此刺鼻,陽光落在顧嶼白深色的西裝上,卻驅(qū)不散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荒蕪。他朝她走了過來,步伐沉穩(wěn),卻每一步都像踩在顧晚星緊繃的神經(jīng)上。
他在她面前站定。距離很近,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一種屬于他的、冷冽的氣息。曾經(jīng),這種氣息會讓她心跳加速,帶著隱秘的悸動。而現(xiàn)在,它只讓她胃部一陣痙攣,生理性的排斥感洶涌而來,讓她下意識地想后退。
“他走了?”顧嶼白開口,聲音低沉沙啞,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平靜,目光卻銳利地鎖著她,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。
顧晚星強迫自己迎上他的視線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用疼痛維持著表面的鎮(zhèn)定?!班?。走了。”她的聲音很輕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“說什么了?”顧嶼白追問,語氣里聽不出情緒。
“告別?!鳖櫷硇茄院喴赓W,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。她深吸一口氣,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終于說出了那個盤旋在心底、如同唯一出路的決定:“顧嶼白,我們談談?!?/p>
顧嶼白的目光在她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上停留了幾秒,下頜線條繃緊。“好?!彼麄?cè)身,示意旁邊一間空著的、供家屬休息的小會客室。
狹小的空間,一張桌子,兩把椅子,隔絕了外面的陽光和聲響,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悶。顧晚星坐在靠門的位置,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。顧嶼白坐在她對面,高大的身軀無形中帶來巨大的壓迫感,他微微后靠,雙手交疊放在桌上,是一個看似放松實則掌控的姿態(tài)。他看著她,等待著。
“顧嶼白,”顧晚星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,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,“一切都結(jié)束了。林家倒了,真兇伏法……你父母的仇報了?!彼D了頓,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,“我們之間……也該結(jié)束了?!?/p>
顧嶼白的瞳孔驟然收縮!交疊的手指瞬間收緊,指節(jié)泛白。一股冰冷的戾氣瞬間取代了之前的疲憊,從他身上散發(fā)出來,房間的溫度仿佛驟降了幾度。“結(jié)束?”他重復著這兩個字,聲音低沉得可怕,每一個音節(jié)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,“你想怎么結(jié)束?”
“離婚。”顧晚星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字,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卻又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解脫?!拔覀冸x婚吧?!?/p>
轟——!
這兩個字如同最猛烈的炸彈,在顧嶼白腦中炸開!所有的疲憊、沉重、甚至那一絲微弱的、連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復雜情緒,瞬間被一種狂暴的、被背叛的憤怒和尖銳的恐慌所取代!結(jié)束?離婚?她竟然敢提離婚?!在他剛剛手刃仇敵、拖著滿身疲憊站在她面前的時候?在她剛剛送走了周明軒、那束該死的向日葵還殘留在他眼底的時候?!
“離婚?”顧嶼白猛地傾身向前,強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,眼底是駭人的風暴,“顧晚星,你以為這是什么?一場游戲?說開始就開始,說結(jié)束就結(jié)束?你想結(jié)束,然后呢?去找周明軒?跟他走?去他那個沒有恩怨糾葛的‘安靜故鄉(xiāng)’?!”
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刻骨的譏諷和一種被戳中心事的狂怒。周明軒臨走時看她的眼神,那些所謂的“純粹溫暖”,此刻在他扭曲的解讀下,都成了最有力的“證據(jù)”!
“跟他無關(guān)!”顧晚星被他的曲解和驟然爆發(fā)的戾氣刺痛,猛地抬頭,聲音也尖銳起來,眼圈瞬間紅了,“顧嶼白,你能不能不要總把別人想得那么齷齪!我離婚,是因為我們!是因為你和我!我們之間……只剩下恨了!是永遠也解不開的死結(jié)!是互相折磨!”
“互相折磨?”顧嶼白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,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,眼底卻毫無笑意,“顧晚星,你告訴我,什么是互相折磨?是我讓你去死的嗎?是我把你推給周明軒的嗎?還是我……在你心里,永遠比不上那個在你落魄時遞了根稻草的人?!”
“閉嘴!”顧晚星被他一句句誅心的話語刺得渾身發(fā)抖,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沖垮了理智的堤壩,眼淚洶涌而出,“顧嶼白!你永遠都是這樣!永遠只看到你自己!只看到你的恨!你的責任!你的付出!你永遠看不到你帶給別人的傷害有多深!”
她猛地站起來,身體因為激動而搖晃,手指顫抖地指向他,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控訴:
“你知道被自己名義上的丈夫……用那種眼神看著是什么感覺嗎?”
“生理性厭惡……顧嶼白,你懂這四個字意味著什么嗎?它意味著你看到我靠近就想吐!意味著我碰你一下你都覺得像被毒蛇纏上!意味著我們之間除了恨和痛苦,什么都沒有了!連最基礎(chǔ)的、陌生人的平靜都做不到!”
“這樣的婚姻,留著干什么?互相凌遲嗎?!”
最后一句嘶吼出來,顧晚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,跌坐回椅子上,大口喘息著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。那深入骨髓的“生理性厭惡”被她赤裸裸地攤開在他面前,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既刺向了他,也深深扎進了她自己千瘡百孔的心。
顧嶼白僵在原地。
顧晚星最后那句嘶吼,如同一盆混雜著冰碴的冷水,狠狠澆在他被妒火和狂怒燒灼的理智上。
“生理性厭惡”……“被毒蛇纏上”……
每一個字,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,在他心口反復切割、碾壓。那些被他刻意忽視、用暴戾和冷漠掩蓋的、屬于那個雨夜包廂的記憶碎片,此刻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殺傷力,狠狠撞進他的腦海。
一股冰冷的、滅頂?shù)暮?,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,將他剛才燃燒的怒火凍結(jié)成一片死寂的荒原。他看著她跌坐在椅子上,單薄的肩膀因為哭泣而劇烈顫抖,那張曾經(jīng)充滿生機、甚至敢對他張牙舞爪的臉,此刻只剩下破碎的淚痕和深入骨髓的疲憊與……厭惡。
她說得對。
他們之間,除了恨和痛苦,什么都沒有了。連最基礎(chǔ)的平靜都是奢望。
他帶給她的傷害,是血仇也無法完全掩蓋的、另一個層面的深淵。是他親手,在他們之間劃下了這道名為“生理性厭惡”的、幾乎不可逾越的天塹。
“呵……”一聲短促而沙啞的、近乎自嘲的冷笑,從顧嶼白喉嚨里溢出。他高大的身影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搖晃,眼底的風暴平息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、近乎死灰的疲憊和……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被那“厭惡”刺傷的狼狽。
他緩緩直起身,不再看她。那鋪天蓋地的壓迫感消失了,留下的只有一片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真空。
“離婚?”他重復著,聲音低得如同耳語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、冰冷的決絕,“顧晚星,你死了這條心。”
顧晚星猛地抬頭,淚眼模糊中,只看到他冷硬如雕塑的側(cè)臉線條。
“只要我活著一天,你就別想離開顧家,別想擺脫顧太太這個身份。”他的目光投向窗外,那里是醫(yī)院冰冷的樓宇輪廓,“至于周明軒……”他頓了頓,語氣里帶著一絲殘酷的宣判,“他最好永遠別再出現(xiàn)在云城。否則,我不介意讓他和他父親一樣,帶著悔恨躺進墳墓?!?/p>
他不再看她,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凌遲。他轉(zhuǎn)身,拉開會客室的門,冰冷的空氣涌入。
“程硯!”他對著空蕩的走廊沉聲喚道。
幾乎在聲音落下的瞬間,程硯的身影便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(xiàn)在門口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仿佛早已預料到這場不歡而散。
“送太太回公寓?!鳖檸Z白的命令簡潔冰冷,沒有一絲溫度,“沒有我的允許,不準她離開半步。看好她?!?/p>
“是,顧總?!背坛幋鬼鴳?,側(cè)身讓開通道,目光平靜地看向屋內(nèi)臉色慘白的顧晚星。
顧嶼白沒有再看顧晚星一眼,邁開長腿,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。皮鞋踏在光潔地板上的聲音,一聲聲,如同沉重的鼓點,敲打在顧晚星絕望的心上。那決絕的背影,消失在走廊拐角,也徹底帶走了這方空間里最后一點稀薄的空氣。
他走了。
帶著他冰冷的命令和不容置喙的禁錮。
離婚?妄想。
自由?更是奢望。
顧晚星癱坐在椅子上,看著程硯沉默地走進來,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看守。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刺骨的絕望,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。
結(jié)束了?
不。
林家的血仇結(jié)束了。
但屬于她和顧嶼白的戰(zhàn)爭,這場由恨意、傷害、無法消弭的生理排斥和互相禁錮構(gòu)成的、更加絕望的戰(zhàn)爭,才剛剛拉開序幕。
她被困住了。
困在了由他的恨、他的責任、他扭曲的占有欲,以及他自身那無法擺脫的生理厭惡共同構(gòu)筑的、永無出口的囚籠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