凜冬的寒意被初春的微光漸漸驅散,商都王宮飛檐上的積雪融化成珠,滴落青石,發(fā)出清脆的回響。
楊慕云一襲玄色常服,立于暖閣窗前,目光沉靜地掠過宮墻外漸次復蘇的街市。
洛城大捷的余威仍在震蕩天下,“雪公子”之名與“血海漫天”的評語,如同無形的屏障,暫時懾住了四方蠢蠢欲動的豺狼,也壓下了商州內(nèi)部最后一絲明面上的雜音。
他回來了。帶著足以震懾外敵的赫赫武功與滔天兇名,也帶著讓這個積弊深重的王國煥然一新的決心。
“世子,”王安輕步上前,奉上溫熱的參茶,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欣慰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,“林統(tǒng)領已在殿外候著?!?/p>
“讓他進來?!睏钅皆妻D身,接過茶盞,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的銳利。
林正一身戎裝,風塵仆仆卻精神奕奕,大步流星地走進暖閣,單膝跪地,甲胄鏗鏘:“末將林正,參見世子!”
“起來說話。”楊慕云示意他起身,目光落在林正明顯清減卻更顯精悍的臉上,“禁衛(wèi)軍,如何了?”
林正挺直腰板,聲音洪亮,透著完成使命的篤定:“稟世子!三萬禁衛(wèi)軍,歷時三月整編,已裁汰老弱五千三百七十一人!所余兩萬四千六百二十九人,皆經(jīng)嚴格考校,體魄強健,忠誠可靠,可堪一戰(zhàn)!末將敢以項上人頭擔保,此軍已盡在掌握!”
“好!”楊慕云眼中閃過一絲贊許,“項上人頭就不必了,本世子信你。”他踱步到案前,指尖劃過攤開的地圖,“五千余空額,加上新募兵員,本世子已從各州府抽調(diào)部分精干老兵及青壯補充。五日后,五萬新編禁衛(wèi)軍,必須齊裝滿員,駐守王畿!”
“末將領命!”林正抱拳,沒有絲毫猶豫。他知道這五萬大軍將是世子推行新政最堅實的后盾,也是懸在所有不安分者頭頂?shù)睦麆Α?/p>
接下來的兩個多月,商都表面風平浪靜。楊慕云并未急于掀起驚濤駭浪,每日抽出時間去軍營轉轉慰問將士,收服軍心,他如同蟄伏的獵手,耐心地梳理著朝堂脈絡,不動聲色地替換著關鍵位置的官員,將王后、李相殘余的勢力連根拔起。
朝堂之上,再無人敢公開質(zhì)疑這位“血公子”的權威,但暗地里的抵觸與觀望,如同冰層下的暗流,從未停息。
改革,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,他需要絕對的掌控力,需要一支真正聽命于己、如臂使指的軍隊。林正的五萬禁衛(wèi)軍,便是他等待的底氣。
半年時光,在商州看似平靜實則緊繃的氣氛中悄然流逝。當春耕的號角在田野間吹響,當新抽的嫩芽染綠了遠山,楊慕云知道,時機到了。
這一日的早朝,氣氛格外凝重。商王已經(jīng)告病多日漸漸退出朝堂,丹陛之上站著的是一身蟒袍、氣度淵渟岳峙的世子楊慕云。
“諸卿,”楊慕云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,沒有冗長的鋪墊,直指核心,“商州地廣,然田畝多荒;民有饑饉,而倉廩未實。此非天不佑商,實乃舊法陳弊,錮民太甚!為固國本,安黎庶,本世子今日頒行‘徠民墾荒令’!”
他話音一落,早有內(nèi)侍捧著蓋有商王印璽與世子印信的詔書,朗聲宣讀。每一個字,都如同驚雷,炸響在心思各異的朝臣耳畔:
“……凡我商州子民,無論籍貫貴賤,皆可向官府申領無主荒地開墾!自墾荒之日起,三年之內(nèi),所獲糧谷,盡歸己有,不納分毫糧稅!”
“三年期滿,所墾之地,官府勘丈,登記造冊,即為開墾者永業(yè)之田!自此,按三十稅一繳納糧賦!”
“此永業(yè)之田,嚴禁私下買賣!若有急困,需錢糧周轉,可至官府特設之‘惠民錢莊’借貸。錢莊息錢,遠低于市面,定為年息一成!”
“民間私相借貸,利息不得超過本金二成!凡有違此令,息錢超過本金二成者,一律視為‘高利盤剝’,國法不容!借貸之人,只需償還本金,所付超限息錢,官府勒令債主悉數(shù)退還!若債主違抗,嚴懲不貸!”
“……此令,行于商州各府、州、縣!官吏膽敢陽奉陰違,阻撓墾荒,盤剝百姓,或縱容高利者,一經(jīng)查實,嚴懲不赦!”
“……他州流民,入我商州,愿墾荒定居者,一體同仁!可至官府報備,官府按丁口授田,待遇與本地百姓無異!官府當妥善安置,助其安居!”
詔書念畢,殿內(nèi)落針可聞。短暫的死寂后,嗡嗡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響起。
一位須發(fā)皆白的老宗室顫巍巍出列,他是商王的叔祖,輩分極高:“世子!此……此策太過激進!三年免稅?三十稅一?此乃動搖國賦根基??!荒地開墾非一日之功,三年無稅,國庫何以支撐?且嚴禁買賣,豈非斷了民間流通?他州流民涌入,良莠不齊,恐生禍亂!還有那錢莊……官府豈能與民爭利?高利貸之禁,更是斷了民間借貸活路!此策,弊大于利,請世子三思!”
“動搖國賦?”楊慕云目光如電,掃過那位老宗室,“荒地無人墾,長草生荊棘,于國賦何益?百姓無地可耕,或為流民,或依附豪強為佃,食不果腹,衣不蔽體,于國賦何益?本世子此策,是讓荒地生糧,讓流民有業(yè),讓百姓有力可出,有糧可食!三年免稅,是養(yǎng)民力;三十稅一,是安民心!荒地變良田,無稅變有稅,何愁國賦不豐?此乃開源活水之道,豈是竭澤而漁可比?”
他頓了頓,聲音更冷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:“至于民間買賣?本世子所賜乃‘永業(yè)之田’,是讓百姓有立身安命之本!非是讓他們成為豪強兼并的魚肉!若遇急困,自有官府錢莊低息借貸,解其燃眉!此非與民爭利,實為護民之利!杜絕高利盤剝,正是要斬斷那些吸食民脂民膏的毒藤!百姓不被高利所困,方能安心耕作,此乃固本培元!”
他目光掃過那些面色變幻的官員,尤其是那些眼神閃爍、明顯與地方豪強有千絲萬縷聯(lián)系的:“他州流民?商州荒地萬千,正需勞力!只要愿遵商州法度,辛勤墾殖,便是我商州未來的根基!官府自會甄別引導,妥善安置。若有人借此生事,自有國法伺候!”
最后,他的目光落回那位老宗室身上,語氣森然:“叔祖憂國憂民,本世子心領。然,此策乃固國本、安社稷之百年大計!非是商議,而是推行!自今日起,詔令行于天下!各州府縣主官,為本策第一責任人!吏部、戶部即刻擬定細則,派遣得力干員巡查督辦!若有官吏膽敢陽奉陰違,阻撓新政,或借機盤剝百姓者……”他冷哼一聲,殿內(nèi)溫度仿佛驟降,“本世子不介意再筑一座‘京觀’,只是這次,怕是要立在商州自己的地界上了!”
“血公子”的殺意毫不掩飾,冰冷的威脅如同實質(zhì)。那位老宗室臉色煞白,嘴唇哆嗦了幾下,終究沒敢再言,頹然退了回去。殿內(nèi)群臣更是噤若寒蟬,無人再敢置喙。
“退朝!”楊慕云拂袖轉身,玄色蟒袍帶起一陣凜冽的風。
詔令如同插上了翅膀,迅速傳遍商州各府州縣。官府的告示張貼在城門口、集市旁,識字的鄉(xiāng)紳被請來宣講,不識字的百姓圍在衙役身邊,聽著那一條條聞所未聞、卻又直指人心的政策。
“聽說了嗎?世子下令了!荒地,誰開就是誰的!頭三年,一粒糧稅都不用交!”
“真的假的?那……那后山那片坡地……”
“當然是真的!告示都貼出來了!三年后地歸你,只交三十分之一的糧!天爺啊,這比給劉老爺當?shù)钁魪姲俦栋?!?/p>
“官府還開錢莊?借錢只要一成利?老天爺,這可比王老財那驢打滾的印子錢強太多了!”
“就是不讓賣地……不過想想也對,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地,賣了又成窮光蛋了……”
“隔壁北州遭了災,他二舅一家正愁沒活路呢!快去告訴他們,來商州!官府給分地!待遇跟咱們一樣!”
希望,如同初春的野草,在飽經(jīng)憂患的商州大地上頑強地鉆出貧瘠的土壤。
荒涼的山坡、河灘、谷地,開始出現(xiàn)零零星星揮動鋤頭的身影。衣衫襤褸的流民,拖家?guī)Э?,懷揣著半信半疑,跋涉進入商州地界,在官府簡陋卻有序的登記點前排起了長隊。
商都城樓上,楊慕云負手而立,遠眺著城外逐漸泛起的點點新綠。寒風依舊料峭,卻已帶上了泥土解凍的氣息。
“世子,新政初行,阻力定然不小。那些地方豪強……”林正站在他身后半步,低聲提醒。他能想象那些失去廉價佃戶和放高利貸機會的地主豪紳們,此刻心中是何等的怨毒。
“阻力?”楊慕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眼中是睥睨天下的鋒芒,“本世子連帝室大軍都碾碎了,連玉無緣都敗了,還怕幾只地頭蛇的齜牙?林正,你的五萬禁衛(wèi)軍,是刀,是盾,更是懸在那些魑魅魍魎頭頂?shù)腻幍?!新政的根,必須扎下去!誰敢阻撓,就讓他成為這商州沃野的第一捧肥料!”
他的目光投向更遙遠的、尚顯荒蕪的曠野,仿佛看到了未來阡陌縱橫、炊煙裊裊的景象。
徠民墾荒,只是他撬動這個陳舊王國龐大身軀的第一根杠桿。血海漫天的威名之下,悄然播撒的,是名為“生息”與“希望”的種子。
嚴冬已過,商州這片土地,正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、由鐵血意志所驅動的生機勃發(fā)。變革的車輪,在“血公子”的意志下,已然隆隆啟動。
為推動政策的推行,楊慕云從國庫調(diào)撥百萬銀葉,命工部加緊制作曲轅犁、耬車、鋤頭等農(nóng)具,并大力購買耕牛成立農(nóng)村合作社,允許百姓在農(nóng)忙時租借使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