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娘娘，該飲藥了。”
陰冷的聲音像毒蛇的信子，舔過沈芷寧早已凍僵的耳廓。她費(fèi)力地掀開眼睫，濃重的藥味混著宮殿里沉水香的氣息涌來，嗆得她喉間一陣痙攣。
眼前是熟悉的長樂宮偏殿，曾經(jīng)的寵冠六宮之地，如今只剩滿地狼藉。鎏金燭臺(tái)倒在地上，燭淚凝固成蜿蜒的淚痕，映著殿角那盆早已枯死的綠萼梅——那是去年上元節(jié)，蕭衍親手為她折的，說她“眉目如梅，清冷卻灼人”。
灼人？沈芷寧扯了扯嘴角，干裂的唇瓣滲出血絲，引來一陣尖銳的疼。
她如今這副模樣，哪里還有半分“灼人”的影子。
手腕被粗糙的帕子捆在雕花木柱上，勒出的血痕早已發(fā)紫。身上那件曾繡著并蒂蓮的寢衣，此刻沾滿了塵土與血污，單薄得擋不住殿內(nèi)的寒風(fēng)。而站在面前的，是她曾視若親妹的侍女，春桃。
春桃手里端著個(gè)烏木托盤，白瓷藥碗里盛著黑褐色的藥汁，表面浮著一層詭異的油光。那不是尋常的湯藥，沈芷寧認(rèn)得——那是“牽機(jī)引”，前朝用來賜死罪臣的劇毒，飲下后臟腑會(huì)一寸寸潰爛，卻偏要留著一口氣，在劇痛中捱夠三個(gè)時(shí)辰才肯斷氣。
“是皇后的意思，還是……他的？”沈芷寧的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(fēng)箱，每一個(gè)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碾出來的。
春桃垂著眼，聲音沒有一絲波瀾：“陛下有旨，沈氏善妒成性，構(gòu)陷忠良，致使沈家通敵叛國一案敗露，罪連九族。念及舊情，賜全尸，以貴妃禮下葬。”
“全尸？”沈芷寧突然笑了起來，笑聲嘶啞又凄厲，震得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，“他倒是‘仁慈’！我父兄戍守邊疆，鞠躬盡瘁，怎么就通敵叛國了？慕容明珠構(gòu)陷我腹中孩兒，他眼盲心瞎看不見，反倒信了那些偽造的書信——他憑什么判我沈家的罪？！”
她掙扎著想要起身，手腕上的繩索勒得更深，血珠順著木柱緩緩滑落，滴在青磚上，像極了前世她為蕭衍描眉時(shí)，不慎打翻的朱砂。
“娘娘，您就別再自欺欺人了?！贝禾医K于抬眼，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，又或是鄙夷，“陛下的心，從來就不在您身上。當(dāng)初寵您，不過是因?yàn)槟駱O了當(dāng)年的宸妃。如今沈家倒了，您也就沒用了?！?/p>
宸妃……那個(gè)早逝的、被蕭衍藏在心底的白月光。沈芷寧的心猛地一沉，像是被巨石砸中，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。
原來如此。
難怪他總愛在她穿月白衫時(shí)失神，難怪他會(huì)對著她眉間那顆朱砂痣呢喃“阿凝”，難怪他從未真正問過她想要什么——他愛的從來不是沈芷寧，只是一個(gè)長得像宸妃的影子。
而她，卻像個(gè)傻子一樣，沉溺在他編織的溫柔陷阱里，以為自己得到了獨(dú)一無二的恩寵。為了他，她疏遠(yuǎn)了勸她謹(jǐn)守本分的父兄；為了他，她在后宮步步為營，得罪了無數(shù)人；為了他，她甚至失去了第一個(gè)孩子……
到頭來，卻落得個(gè)家破人亡、被賜毒酒的下場。
“我娘呢？”沈芷寧猛地抓住最后一絲希望，聲音顫抖，“我娘她只是個(gè)南疆來的女子，從不涉政，他們有沒有放過她？”
春桃別過臉，低聲道：“沈夫人……聽聞沈家案發(fā)當(dāng)日，便在府中自縊了?！?/p>
“轟——”
沈芷寧只覺得腦子里一聲巨響，整個(gè)世界都在旋轉(zhuǎn)。
她的娘，那個(gè)總是抱著她、用帶著南疆口音的軟語唱著歌謠的娘，那個(gè)在她入宮前塞給她一包“三日絕”，說“若遇絕境，便服下假死脫身，娘在江南等你”的娘……死了。
連帶著她最后的退路，也徹底斷了。
“好，好一個(gè)‘念及舊情’?！鄙蜍茖幘従忛]上眼，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，滴進(jìn)衣領(lǐng)里，冰涼刺骨。再睜開眼時(shí)，眼底的最后一絲溫度也消失殆盡，只剩下蝕骨的恨意，“春桃，你伺候我這么多年，最后替我做件事吧?！?/p>
春桃遲疑了一下，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“把我梳妝匣里那支赤金點(diǎn)翠步搖拿來。”
春桃依言取來步搖，那是蕭衍在她及笄時(shí)送的，金翠輝映，曾是她最珍愛的飾物。沈芷寧卻抬手抓住步搖的尖端，狠狠往自己心口刺去！
“娘娘！”春桃驚呼出聲。
血瞬間染紅了寢衣，沈芷寧卻像是感覺不到疼，她看著指尖沾染的溫?zé)嵫E，又看了看那碗“牽機(jī)引”，嘴角勾起一抹凄厲的笑：“慕容明珠想讓我死得難看，蕭衍想讓我‘體面’，我偏不遂他們的意！”
她猛地甩開春桃的手，掙扎著將步搖重新攥緊，目光死死盯著殿外那方被宮墻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沈芷寧在此立誓，若有來生，定要讓所有負(fù)我、害我、辱我之人——血債血償！定要讓這顛倒黑白的天下，換個(gè)乾坤！”
話音落，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，將頭撞向身后的木柱。
劇痛襲來的瞬間，她仿佛看到了父兄被押赴刑場的慘狀，看到了母親自縊時(shí)懸在空中的裙擺，看到了慕容明珠那張得意的笑臉，也看到了蕭衍那雙冷漠的、沒有一絲波瀾的眼。
這些畫面像燒紅的烙鐵，狠狠燙在她的靈魂深處，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。
……
“小姐！小姐您醒醒！”
焦急的呼喚聲在耳邊響起，帶著熟悉的哭腔。
沈芷寧猛地睜開眼，劇烈地喘息著，心口的位置還殘留著尖銳的痛感，仿佛那支赤金點(diǎn)翠步搖還插在那里。她下意識(shí)地抬手去摸，卻只摸到一片光滑的絲綢——是她常穿的水綠色寢衣，干凈得沒有一絲血跡。
眼前的景象也變了。
不是陰冷破敗的長樂宮偏殿，而是她在沈府的閨房。雕花的拔步床，繡著蘭草紋樣的紗帳，梳妝臺(tái)上擺著她慣用的螺鈿鏡，鏡旁還放著那支她前世刺向心口的赤金點(diǎn)翠步搖，只是此刻完好無損，金翠依舊耀眼。
“小姐，您可算醒了！您都昏睡大半天了，可嚇?biāo)琅玖耍 币粋€(gè)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撲到床邊，眼眶紅紅的，正是她的貼身侍女，畫屏。
畫屏……她還活著？
沈芷寧怔怔地看著畫屏那張稚嫩的臉，又看了看自己纖細(xì)白皙、沒有一絲勒痕的手腕，心臟狂跳起來。
“現(xiàn)在是什么時(shí)候？”她抓住畫屏的手，聲音因?yàn)榧?dòng)而微微顫抖。
畫屏被她抓得一愣，隨即連忙答道：“小姐您睡糊涂啦？現(xiàn)在是昭元十三年，八月十二啊。明日就是宮里選秀的日子了，夫人還說等您醒了，要親自來給您梳妝呢。”
昭元十三年，八月十二。
選秀前夜。
沈芷寧的瞳孔猛地收縮，一股難以置信的狂喜夾雜著徹骨的寒意，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。
她不是死了嗎？在長樂宮偏殿，撞柱而亡，帶著滿肚子的怨恨和不甘。
怎么會(huì)回到這里？回到一切悲劇開始之前？
她顫抖著伸出手，摸了摸自己的臉頰，光滑細(xì)膩，沒有一絲皺紋和傷痕。她掀開被子下床，跑到梳妝臺(tái)前，拿起螺鈿鏡。
鏡中的少女，眉眼如畫，肌膚勝雪，雖然臉色有些蒼白，卻帶著滿滿的少女氣。尤其是那雙眼睛，雖然此刻因震驚而睜大，卻還沒有染上后來的死寂與仇恨，清澈得像一汪秋水。
這是十七歲的她。
還沒有入宮，還沒有遇見蕭衍，沈家還好好的，父兄還在邊疆守著國土，娘也還在府里等著她……
“小姐，您怎么了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？”畫屏見她呆呆地看著鏡子，臉色變幻不定，不由得擔(dān)心地問道。
沈芷寧沒有回答，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鏡中的自己，眼淚毫無預(yù)兆地涌了出來。
不是悲傷，是慶幸，是激動(dòng)，是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。
老天有眼！
竟然真的讓她重活了一世！
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仇恨，那些午夜夢回的慘狀，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……原來都不是幻覺。它們是前世的印記，是今生的警示，是她復(fù)仇的火種！
慕容明珠，年婧瑤，蕭衍……還有所有在前世推波助瀾、落井下石的人。
這一世，她回來了。
帶著從地獄爬回來的怨恨，帶著預(yù)知一切的先知，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。
選秀？入宮？成為蕭衍的妃嬪，重蹈前世的覆轍？
沈芷寧看著鏡中自己眼底悄然燃起的、與前世臨死前如出一轍的火焰，緩緩勾起了嘴角。
不。
這一世，她絕不會(huì)再任人擺布。
宮墻再高，皇權(quán)再重，也困不住一顆從地獄歸來的心。
她要復(fù)仇，要讓那些人付出血的代價(jià)。
她要自保，要護(hù)住沈家，護(hù)住她在乎的一切。
她要握住自己的命運(yùn)，哪怕為此掀起滔天巨浪，攪動(dòng)整個(gè)山河。
“畫屏，”沈芷寧轉(zhuǎn)過身，聲音平靜得不像剛從昏睡中醒來，眼底卻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光芒，“去，把我娘給我的那個(gè)紫檀木盒子拿來。”
那個(gè)盒子里，裝著娘塞給她的“三日絕”。
前世她沒舍得用，直到臨死前才想起，卻已為時(shí)已晚。
而這一世，它將是她避開宮廷旋渦，邁出復(fù)仇之路的第一步。
畫屏雖然疑惑，但還是聽話地取來了盒子。沈芷寧接過盒子，指尖撫過冰涼的紫檀木，感受著里面那包小小的藥粉帶來的重量。
月光透過窗欞，灑在她的臉上，一半明亮，一半隱在陰影里，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——一半是重生的希望，一半是復(fù)仇的深淵。
昭元十三年的選秀，注定不會(huì)像前世那樣平靜了。
沈芷寧握緊了手中的盒子，眼中閃過一絲決絕。
蕭衍，慕容明珠……我們，很快就會(huì)再見面的。
只是這一次，獵物與獵手的位置，該換一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