錄取通知書的紅色信封,在我手里沉甸甸的。不是因為它承載著夢想,
而是因為它抽干了家里最后一絲虛浮的喜悅。飯桌上,咸菜和稀飯冒著微弱的熱氣。
母親把皺巴巴的五十塊錢推到我面前,指甲縫里還嵌著洗不掉的菜漬。她沒看我,
眼睛盯著碗里幾顆可憐的米粒,聲音干巴巴地,像曬僵的柴:“就這么多了。學(xué)校有補(bǔ)助,
自己想辦法?!备赣H悶頭喝粥,呼嚕聲很響,像破風(fēng)箱。他始終沒抬頭。
桌上那張我盼了十二年的大學(xué)錄取通知書,他甚至沒再多看一眼。五十塊。兩張二十,
一張十塊。紙幣邊緣毛糙,帶著一股劣質(zhì)煙草和汗水混合的、令人窒息的味道。
這是我未來兩周,或許更長時間里,全部的生活費。我把那三張紙幣攥進(jìn)手心,
硌得掌紋生疼。指甲掐進(jìn)肉里,才沒讓那股翻涌的酸澀沖上眼眶?!爸懒?。
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,平靜得可怕?!髮W(xué)校門氣派恢弘,
拖著行李箱的新生和家長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興奮與期待。我攥著肩上破舊背包的帶子,
那里面裝著幾件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服和那五十塊錢,沉默地穿過喧鬧的人群。宿舍是四人間,
上床下桌。我到的時候,其他三個室友都已經(jīng)在了。
一個短發(fā)圓臉的女生正指揮著父母把一大堆零食塞進(jìn)柜子,笑聲爽朗:“媽!夠了夠了!
再吃要胖成球了!”靠窗的床位鋪著嶄新的碎花床單,
一個長發(fā)女生正對著鏡子細(xì)致地貼雙眼皮貼,
桌上擺著一整套我叫不出名字但看起來就很高檔的護(hù)膚品。
最后一個室友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,正安靜地整理書架,看到我,
她溫和地笑了笑:“你好,我叫沈雨。需要幫忙嗎?”“不用,謝謝。”我低下頭,
把那個洗得發(fā)白的背包塞進(jìn)唯一空著的柜子最底層,仿佛那樣就能把窘迫也一并藏起來。
“哎,你好,我叫周曉!”圓臉女生湊過來,熱情地抓了一把薯片遞給我,“嘗嘗?進(jìn)口的!
”我看著那包鮮艷的薯片,胃里不合時宜地抽搐了一下。我強(qiáng)迫自己移開目光,
扯出一個笑:“謝謝,不用了,我剛吃過?!薄芭叮彼矝]在意,
又蹦跳著回去拆其他零食袋子,“晚上咱們一起去食堂吧?聽說二食堂的麻辣香鍋超好吃!
”長發(fā)女生貼好了雙眼皮,轉(zhuǎn)過身,挑剔的目光掃過我身上那件領(lǐng)口有些松垮的舊T恤,
撇了撇嘴,沒說話。沈雨又對我笑了笑:“好啊,一起吧。
”我知道食堂一頓飯至少要七八塊。那五十塊錢在我口袋里,像一塊灼熱的炭。
“我……我還有點事,你們先去?!蔽业拖骂^,假裝在整理那幾件根本沒多少可整理的衣服。
她們說笑著走了,宿舍里安靜下來。窗外是熱鬧的校園,室內(nèi)只剩下我,
和那個空蕩蕩的、散發(fā)著霉味的柜子。第一頓晚飯,
我是在宿舍樓后一條僻靜的小路邊解決的。用一個從家里帶來的、磕掉了漆的舊搪瓷杯,
接了滿滿一杯教學(xué)樓提供的免費直飲水。
又從背包側(cè)袋里掏出一個干硬的冷饅頭——那是從家里帶來的,最后一個。饅頭很硬,
嚼在嘴里像木屑,需要用力才能咽下去。就著涼水,一口一口,吃得喉嚨生疼。
晚上躺在床上,上鋪的周曉還在興奮地和家人視頻,描述著大學(xué)的新鮮見聞。
另一側(cè)傳來長發(fā)女生——她叫秦雅——敷面膜的細(xì)微聲響和手機(jī)播放的美劇對白。
沈雨的床鋪很安靜,只能聽到輕微的翻書聲。饑餓感像一只狡猾的老鼠,
在胃里細(xì)細(xì)密密地啃噬。那五十塊錢就在枕頭底下,我不敢動。仿佛一動,
那座脆弱的堤壩就會徹底崩塌。第二天,
我開始 systematically 地掃描這座巨大的校園。
每一個食堂的每一個窗口,我都遠(yuǎn)遠(yuǎn)站著,看清價格。葷菜至少四塊,半葷三塊,素菜兩塊,
米飯五毛。湯免費,但清得能照見人影。小賣部的面包,最便宜的也要三塊錢一個。
水果按斤稱,蘋果至少五塊一斤,香蕉便宜些,但很容易壞。路過熱鬧的奶茶店,
甜膩的香氣飄過來,我加快腳步。我需要一份工作。立刻,馬上。
學(xué)校的勤工助學(xué)中心擠滿了人。
公告欄上貼滿了招聘啟事:家教、促銷、發(fā)傳單……但大多要求固定的、連續(xù)的時間,
或者需要手機(jī)隨時聯(lián)系。我沒有手機(jī)。家里那個只能接打電話的老年機(jī),被我留給了母親,
說學(xué)校有事會打宿舍座機(jī)。其實是因為,連每月十塊錢的最低套餐費,我都舍不得。
一張打印模糊的A4紙吸引了我的注意:「圖書館圖書整理員,時薪12元,要求細(xì)心,
安靜,工作時間靈活,面談?!箷r薪12元!我心臟猛地跳了一下。按照地址找過去,
是在圖書館一個極其偏僻的角落,舊館的地下室。空氣里彌漫著陳年舊紙和灰塵的味道。
管理老師是個頭發(fā)花白、表情嚴(yán)肅的老太太,從老花鏡上方打量我:“以前整理過圖書嗎?
”“沒有,但我學(xué)得很快,我很細(xì)心!”我急忙保證,聲音因為緊張有些發(fā)干。
她遞給我一本厚厚的、頁邊泛黃的中文圖書編目規(guī)則:“先把這本書看了,
下午告訴我索書號怎么給?!蹦潜緯翊u頭一樣厚,充滿了晦澀的專業(yè)術(shù)語。我抱著它,
坐在角落冰冷的塑料凳上,如饑似渴地讀起來,忘記了饑餓,忘記了時間。地下室光線昏暗,
我就湊到走廊燈下看。下午,老太太抽考了我?guī)讉€問題。我答得磕磕絆絆,但大致正確。
她推了推眼鏡,終于點了點頭:“行吧,先用你試試。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,能來嗎?
”“能!一定能!”我?guī)缀跏呛俺鰜淼?,生怕她反悔。每天兩小時,時薪12塊,
一天就是24塊!一個月下來,就有七百多!足夠我活下去,甚至能攢下一點!
走出圖書館地下室,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。我深吸一口氣,空氣似乎都變得清甜了一些。
但遠(yuǎn)水解不了近渴。工資要月底才結(jié)算。而此刻,我口袋里那五十塊錢,一毛還沒動。
胃里的饑餓感真實而迫切。我拐進(jìn)了教育超市。不是去買東西,
而是去看那些促銷商品的價簽?;鹜饶c,一塊二一根。榨菜,五毛一包。
最便宜的大袋裝餅干,九塊九,里面有二十小包。我默默計算著。一根火腿腸加一個饅頭,
可以是一頓飯。一包榨菜可以就兩頓。餅干雖然貴,但一小包可以頂一陣餓。最終,
我花了三塊五。買了一包榨菜,五小包獨立包裝的餅干(散稱的,比買整袋更靈活),
還有兩根火腿腸。走出超市,我感到一陣輕微的心悸。三塊五,就這么沒了。
五十塊錢的十四分之一。晚餐是半個饅頭,就著幾根榨菜絲,和半根火腿腸。
另外半個饅頭和半根火腿腸,我用干凈的食品袋仔細(xì)包好,藏進(jìn)背包的夾層,
那是明天的早餐。周曉她們又約著去食堂了。秦雅抱怨著食堂的油太大,說要叫外賣吃沙拉。
沈雨溫和地勸她剛開學(xué)別太挑剔。我躲在床簾后面,小口小口地吃著我的晚飯,咀嚼得很慢,
仿佛這樣能增加一些飽腹感。晚上七點,我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在圖書館地下室。工作并不輕松,
需要把大量歸還的舊書按照復(fù)雜的編目系統(tǒng)重新歸類、上架?;覊m很大,
沒多久我的指甲縫就黑了,鼻子也嗆得難受。但我干得極其認(rèn)真,
每一個步驟都嚴(yán)格按照老太太的要求。九點下班,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。周曉正在泡腳,
盆里是粉紅色的泡腳球,散發(fā)著香精的味道。她嘟囔著:“站了一天,累死啦!
”我低頭看看自己沾滿灰的手,沒說話,拿了盆去水房洗漱。冰冷的水沖到臉上,
帶走一些疲憊。第三天,我開始更精確地規(guī)劃那剩下的四十六塊五。
早餐:免費直飲水 + 昨晚剩下的半個冷饅頭。
午餐:一個饅頭(食堂五毛錢一個) + 免費湯(喝到飽)。
晚餐:另一個饅頭 + 剩下的半根火腿腸 + 幾根榨菜絲。一天的食物支出,
控制在了一塊錢以內(nèi)。主要是那個食堂的饅頭。圖書館的工作漸漸上手,
老太太雖然還是板著臉,但偶爾會指點我一句。那本厚厚的編目規(guī)則,我快啃完了。
但饑餓是無孔不入的野獸。白天上課,注意力經(jīng)常被胃里空蕩蕩的灼燒感打斷。
聞到食堂飄來的飯菜香,會不受控制地分泌口水??吹街軙圆痖_又一包進(jìn)口零食,
我需要用力掐自己手心才能移開目光。秦雅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異常。有次我彎腰撿筆,
起來時眼前一黑,踉蹌了一下,她正涂著指甲油,眼皮都沒抬,輕飄飄地說:“喲,減肥?。?/p>
挺拼嘛?!敝軙越乐H飧?,含糊地說:“是啊晚晚,你太瘦啦,多吃點!”沈雨看了看我,
沒說話。周五下午,只有一節(jié)課。下課后,我沒回宿舍,而是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,
試圖抵抗一陣陣襲來的、因為長期饑餓導(dǎo)致的虛弱和心悸。路過籃球場,一群男生在打球,
生龍活虎。場邊放著幾個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子。我腳步頓住了。
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(jìn)我的腦海,帶著令人羞恥的誘惑。
那些瓶子……扔了也是扔了……心臟猛地縮緊,血液轟的一下沖上頭頂,臉頰燒得滾燙。
我?guī)缀跏橇⒖滔胍优堋5_步卻像被釘在原地。目光死死盯著那幾個透明的塑料瓶??盏模?/p>
被隨手丟棄的廢物??墒恰粋€瓶子,能賣一毛錢。一毛錢??梢再I半勺米飯。
可以……當(dāng)我反應(yīng)過來的時候,我已經(jīng)飛快地走過去,趁著沒人注意,
迅速彎腰撿起了場邊那兩個空瓶子,塞進(jìn)我那個舊背包里。動作快得幾乎像偷竊,
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沒有人看我。打球的男生還在奔跑呼喊,
場邊加油的女生目光追隨著某個帥氣的身影。我攥緊背包帶子,低著頭,
飛快地逃離了籃球場,像做了一件無比齷齪的事情,臉頰燒得厲害,幾乎要滴出血來。
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,我才敢停下來,靠著墻大口喘息。背包里的兩個空瓶子硌著我的背,
像兩個沉重的烙印。恥辱和一種冰冷的現(xiàn)實感交織在一起,幾乎將我撕裂。晚上,
我去了圖書館地下室。工作結(jié)束后,我沒有立刻離開。老太太已經(jīng)走了,只剩下我一個人。
我看著角落里那個巨大的、用來裝廢棄紙張和雜物的紙箱。里面,
躺著幾個被丟棄的飲料瓶和廢稿紙。鬼使神差地,我走了過去。四周寂靜無聲,
只有老舊燈管發(fā)出的微弱嗡嗡聲。我伸出手,顫抖著,將那幾個空瓶子從廢紙堆里撿了出來,
和背包里那兩個放在一起。然后,是那些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廢稿紙。我仔細(xì)地將它們撫平,
疊放整齊。做完這一切,我像是打了一場仗,渾身脫力。第二天是周六。我起得很早,
宿舍其他人還在睡夢中。我背著那個裝了幾個空瓶子和一疊廢紙的背包,走出了校門。
按照手機(jī)地圖上搜到的模糊地址,走了將近四十分鐘,
才在一個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一個廢品收購站。把東西遞過去的時候,
我不敢看那個老板的臉?!捌孔右幻粋€,紙三毛一斤。”老板的聲音懶洋洋的,
帶著濃重的口音。最終,我得到了九毛錢。九個瓶子,和一些廢紙。九毛錢。硬幣躺在手心,
冰涼?;貙W(xué)校的路上下起了小雨。我沒有傘,只好把背包抱在懷里,低著頭在雨里快步走。
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(fā)和衣服,很冷。但那九毛錢,被我緊緊攥在手心,攥得發(fā)熱。周一中午,
我去食堂買饅頭。隊伍排得很長。輪到我的時候,我看著蒸格里白胖胖的饅頭,
喉嚨滾動了一下?!鞍⒁?,”我的聲音有些發(fā)干,“要……要兩個饅頭。
”食堂阿姨詫異地看了我一眼。大多數(shù)學(xué)生至少會打一個菜。她沒說什么,
用夾子夾了兩個饅頭放進(jìn)我的餐盤?!耙粔K錢。
”我遞過去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軟的一塊錢紙幣。端著餐盤走到角落,坐下。一個饅頭,
就著免費湯,慢慢吃。另一個饅頭,我用干凈的紙巾包好,小心地放進(jìn)口袋。那是我的晚餐。
旁邊桌的幾個女生在討論新出的奶茶口味,笑聲清脆。我看著口袋里那個白胖的饅頭,
忽然覺得,它比任何奶茶都更讓人安心。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,
在極致的節(jié)儉和圖書館固定工作的支撐下,那五十塊錢,竟然真的被我撐到了第十天。
我還剩二十二塊五。加上賣廢品攢下的三塊多,差不多有二十六塊錢。這簡直是個奇跡。
我甚至允許自己奢侈了一次,
花三塊錢買了一小瓶最便宜的洗發(fā)水——之前我一直用肥皂洗頭,頭發(fā)干澀得像稻草。
但危機(jī)總在不經(jīng)意間降臨。那天下午有一節(jié)體育課,測試八百米。我本來就營養(yǎng)不良,
長時間饑餓導(dǎo)致體力嚴(yán)重透支。跑到第二圈的時候,眼前一陣發(fā)黑,耳鳴聲尖銳地響起,
心臟跳得像是要掙脫胸腔。我摔倒了。塑膠跑道蹭破了膝蓋和手肘,火辣辣地疼。
體育老師和同學(xué)圍了上來。周曉驚呼著要扶我去醫(yī)務(wù)室。“不用!”我?guī)缀跏羌饨兄芙^,
掙扎著自己爬起來,“沒事!就是絆了一下!不用去醫(yī)務(wù)室!
”我知道去醫(yī)務(wù)室哪怕只是消毒包扎,可能也要花錢。而我口袋里的每一分錢,
都有它必須的去處,絕不能浪費在“小傷”上。我忍著鉆心的疼痛,一瘸一拐地走到水池邊,
用冷水沖洗傷口。沒有碘伏,沒有紗布。只能讓冷水暫時麻痹疼痛。
周曉在一旁擔(dān)心地看著:“晚晚,你真的沒事嗎?還是去看看吧……”“真的不用。
”我咬著牙,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,“一會兒就好了?!蓖砩先D書館工作時,
傷口還在隱隱作痛。搬書的時候,動作有些別扭。老太太推著眼鏡看了我一眼,沒問傷口,
卻忽然說:“明天早上七點,流通部有一批新書要拆包上架,活急,一小時算十五塊,
來不來?”我猛地抬頭,幾乎忘了疼痛:“來!我一定來!”第二天凌晨,
我不到六點半就到了圖書館新館門口。清晨的風(fēng)帶著涼意,吹在傷口上,有點刺疼。
但一想到一小時十五塊,我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。那批新書很多,堆得像小山。
我和另外幾個被臨時叫來的學(xué)生一起,拆包,分類,搬上書車,推到各層書架。干到快八點,
大家都滿頭大汗。流通部的老師提來一袋包子豆?jié){:“大家辛苦了,先吃點早飯再干。
”肉包子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,我的胃不受控制地發(fā)出響亮的鳴叫。
聲音大得旁邊一個男生都聽見了,詫異地看了我一眼。我臉頰爆紅,
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(jìn)去。老師給大家分發(fā)熱氣騰騰的包子和豆?jié){。輪到我的時候,
我看著那白胖的、冒著誘人熱氣的包子,喉嚨像被堵住了?!爸x謝老師,”我低下頭,
聲音細(xì)若蚊蚋,“我……我吃過了?!蔽也荒芤?。這不是我該得的。我拿了工資,
就不能再占這點便宜。我強(qiáng)迫自己轉(zhuǎn)身去繼續(xù)搬書,
用沉重的體力勞動壓制住那股幾乎要將我吞噬的饑餓感和渴望。
手肘的傷口因為用力又被撕裂,血珠慢慢滲出來,染紅了舊T恤的袖口。一直到工作結(jié)束,
我都沒有再看那些包子一眼。中午,我吃著冷饅頭,就著涼水。嚼著嚼著,
眼淚毫無預(yù)兆地掉了下來,砸在饅頭片上,咸澀的味道在嘴里蔓延開。
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。是委屈?是累?還是僅僅因為,那個早上的肉包子,真的太香了。
第二天是第十三天。下午,沈雨找到我。她似乎猶豫了一下,才開口:“林晚晚,
學(xué)生處那邊有個臨時活兒,幫忙整理新生檔案,一下午,給五十塊錢現(xiàn)金,要求細(xì)心字跡好。
我報了名,但他們還需要一個人,你……想去嗎?”我?guī)缀鯖]有任何猶豫:“我去!
”學(xué)生處的辦公室窗明幾凈。帶隊的老師簡單交代了要求:核對信息,填寫表格,字跡工整。
我坐在電腦前,前所未有的專注。每一個字都寫得端正清晰,每一次核對都反復(fù)兩遍。
速度不快,但準(zhǔn)確率極高。一下午很快過去。結(jié)束時,老師檢查得很滿意,
當(dāng)場點了五十塊錢現(xiàn)金給我。嶄新的五十塊錢。
和我母親給我的那三張皺巴巴的紙幣完全不同。我捏著這張紙幣,指尖都在發(fā)抖。第十四天。
最后一天。我破天荒地去了食堂,沒有打免費的湯,而是要了一份一塊五毛錢的米飯,
和一份兩塊錢的炒土豆絲。坐在喧鬧的食堂里,我一口一口,極其緩慢地,
吃完了這頓“奢侈”的午餐。土豆絲很油,很咸。但很好吃。吃完飯,我去了圖書館。
把該整理的書都整理好,工工整整。下班時,老太太叫住我,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,
里面是我這兩周的工資。按小時計算,一分不少。“干得不錯,
”她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,“下個月還想干的話,提前跟我說?!薄爸x謝老師!
我想干!”我抓緊了那個信封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走出圖書館,夕陽正好,
金色的光芒灑滿整個校園。我慢慢地走回宿舍樓??诖?,是圖書館的工資,
和學(xué)生處臨時工作的報酬,還有……那原本的五十塊錢,竟然還剩下十八塊五。兩周。
五十元。我活下來了。不僅僅是用那五十元,更是用幾乎磨破的手心,用摔傷的膝蓋,
用無數(shù)次被饑餓啃噬的夜晚,用彎腰撿起空瓶子的恥辱,用拒絕那個肉包子的堅持,
用所有的狼狽和不堪,硬生生地扛過來了。宿舍里,周曉和秦雅都不在,只有沈雨在看書。
她看到我,笑了笑,沒問我這半個月去了哪里,也沒問我怎么過的。我爬到床上,放下床簾,
把自己隔絕在一個小小的空間里。然后,我從背包最隱秘的夾層里,
拿出那個藏了半個月的、磕掉漆的舊搪瓷杯。杯子里,
放著那些零零碎碎的錢:工資、報酬、剩下的生活費,
甚至還有那幾枚賣廢品得來的一毛錢硬幣。我把它們倒在床上,一枚一枚地數(shù)過去。
硬幣碰撞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數(shù)到最后,我的視線模糊了。不是因為錢不多。而是因為,
我知道,我人生中最艱難的兩個星期,終于過去了。未來的路也許依然很長,很難。
但至少這個開局,我沒有輸。數(shù)清楚所有的錢,一共是二百八十七塊六毛。
圖書館兩周的工資,加上學(xué)生處臨時工作的五十塊,還有那原本五十塊里剩下的十八塊五,
以及賣廢品攢下的零散硬幣。這是一筆對我來說,前所未有的“巨款”。
我把它們仔細(xì)地分成三份。一份一百五十塊,是下個月的基本生活費,
必須精打細(xì)算到每一餐。一份八十塊,存起來作為不可預(yù)見的應(yīng)急資金,絕對不動。
剩下的五十七塊六毛,是“活錢”,可以用來買必需品,比如那瓶三塊錢的洗發(fā)水,
或者一支快寫沒了的筆。我把這些錢分別用不同的舊信封裝好,藏進(jìn)背包最隱秘的夾層,
拉鏈拉好,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。饑餓的后遺癥還在??吹绞澄?,胃還是會下意識地抽搐,
計算熱量和價格幾乎成了本能。但我終于可以稍微挺直一點腰板,走進(jìn)食堂,
不是只買一個饅頭,而是可以打一份最便宜的素菜,或者偶爾,
在免費湯里多撈到一兩片零星的菜葉時,會覺得那是一天中的小確幸。
圖書館的工作我堅持了下去。老太太,后來我知道她姓嚴(yán),大家都叫她嚴(yán)老師。
她依舊不茍言笑,但派給我的活漸漸多了些,
偶爾還會把她覺得我可能用得上的、讀者捐贈的舊書遞給我,言簡意賅:“拿著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