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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

覆手山河予君歡 雨夢的耳朵 136866 字 2025-08-30 13:33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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儲秀宮的金磚被晨光打磨得發(fā)亮,每一塊都映著秀女們鬢邊的珠翠,晃得人眼生疼。沈芷寧扶著畫屏的手,站在隊列末尾,“三日絕”的余韻還纏在骨縫里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(xì)微的灼痛,正好襯得她臉色白如宣紙,連唇上那點(diǎn)干裂的紅,都像是風(fēng)一吹就會散的痕。

太監(jiān)尖細(xì)的唱喏聲落了,殿內(nèi)靜得能聽見香料在熏球里滾動的輕響?;实凼捬芨咦邛探痼待堃紊希鼽S色的龍袍下擺垂在踏板上,繡著的十二章紋在陰影里若隱若現(xiàn)。他約莫三十出頭,眉眼間尚有余威,只是眼底的青黑和緊抿的唇線,泄了幾分常年猜忌的疲憊——沈芷寧記得,前世這個時候,他已開始讓道士在宮中設(shè)壇,為的是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。

皇后慕容明珠坐在他身側(cè),鳳冠上的九鳳朝陽釵壓得她脖頸微微發(fā)僵,臉上卻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婉笑意。她目光掃過殿中秀女,在柳明玥身上停了停,又掠過蘇曼云那身刺目的紅裙,最后落在沈芷寧身上時,眉尖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像是在看什么礙眼的塵埃。

沈芷寧垂著眼,指尖在袖中掐了個訣——那是母親教她的南疆小術(shù),能暫時壓下氣血翻涌。她知道,該輪到她了。

“吏部侍郎沈敬之女沈芷寧,上前覲見?!?/p>

唱喏聲剛落,畫屏的手就抖了一下,悄悄往她掌心塞了塊溫?zé)岬呐磷?。沈芷寧捏了捏她的指尖,借著她的力,緩緩走出隊列。她走得極慢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,裙擺掃過金磚時,帶起細(xì)碎的聲響,恰好掩了她刻意放輕的喘息。

殿內(nèi)的目光一下子聚了過來,有好奇,有譏諷,還有蘇曼云投來的、淬了冰的冷眼。沈芷寧恍若未覺,走到殿中,依著宮規(guī)屈膝行禮,動作輕得像片落雪:“臣女沈芷寧,參見陛下,參見皇后娘娘?!?/p>

她的聲音很輕,帶著病中的沙啞,剛落音,就聽見蕭衍“嗯”了一聲,語氣里沒什么情緒:“抬起頭來?!?/p>

沈芷寧睫毛顫了顫,緩緩抬眼。她沒敢直視蕭衍的臉——前世就是這雙眼,曾含著笑喚她“寧兒”,后來卻在賜死的圣旨上,毫不猶豫地落下朱批。她的目光落在他龍袍的盤扣上,那枚赤金綴玉的扣子,和記憶里勒緊她脖頸的絞索一樣,泛著冷硬的光。

“瞧著倒是個清雅的。”蕭衍的聲音淡了些,“只是臉色怎么這般難看?”

慕容明珠適時開口,聲音柔得像水:“陛下有所不知,方才在殿外,臣妾就瞧著沈姑娘身子不適,許是染了風(fēng)寒?!彼掍h一轉(zhuǎn),添了句,“只是今日殿選關(guān)乎國運(yùn),若是實(shí)在撐不住,也該早說才是?!?/p>

這話綿里藏針,既點(diǎn)出她“失禮”,又暗指沈家不懂規(guī)矩。沈芷寧心里冷笑,面上卻愈發(fā)恭順,身子晃了晃,像是被這話壓得撐不住。

“皇后娘娘恕罪?!彼曇舾土?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臣女……臣女并非有意失禮,只是昨夜突發(fā)惡疾,本想請辭,又怕誤了陛下的吉時,才強(qiáng)撐著來了?!?/p>

蕭衍眉尖蹙起,剛要說話,沈芷寧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。那咳嗽來得又急又猛,她彎著腰,手捂住嘴,肩膀抖得像風(fēng)中的落葉。畫屏在一旁急得眼圈發(fā)紅,想上前又不敢,只能急聲道:“小姐!”

就在這時,沈芷寧猛地抬手,一口血直直噴了出來。

殷紅的血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,像驟然綻開了一朵凄厲的花,沿著磚縫蜿蜒開,觸目驚心。

殿內(nèi)頓時一片抽氣聲。蘇曼云嚇得往后退了半步,柳明玥也白了臉。蕭衍猛地從龍椅上直起身,眸色沉了沉:“放肆!”

沈芷寧像是被這聲呵斥驚到,身子一軟,竟直直往地上倒去。畫屏驚呼著撲過去扶住她,她卻借著這股力,掙扎著跪直了身子,額頭抵著金磚,聲音氣若游絲:“陛下息怒……臣女并非有意驚擾圣駕……只是這身子,怕是……怕是熬不住了……”

她頓了頓,咳了兩聲,每一聲都帶著血沫的腥氣:“臣女自知蒲柳之姿,本就不配參選。如今身患惡疾,更不敢污了宮廷清凈。求陛下開恩,允臣女……允臣女前往冷宮佛堂,青燈古佛相伴,為陛下祈福,為晟朝祈安……”

她說得懇切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,混著血味,聽得人心頭發(fā)緊。畫屏在一旁哭出聲:“陛下,我家小姐說得是!她昨夜咳了大半宿,太醫(yī)都說……都說難好,求陛下成全!”

蕭衍盯著地上那灘血跡,又看了看沈芷寧那副隨時要斷氣的模樣,眉頭皺得更緊。他本就多疑,見沈芷寧這般狼狽,倒不覺得是裝的——畢竟沒哪個秀女會拿自己的性命賭,更不會拿家族前程開玩笑。況且沈家向來中立,沈敬之又是個不懂鉆營的,留著這病秧子在宮里,反倒礙眼。

慕容明珠在一旁察言觀色,見蕭衍有應(yīng)允之意,忙柔聲道:“陛下,沈姑娘既有這份心,也是難得。冷宮佛堂雖清苦,卻也清凈,正好讓她靜養(yǎng)祈福?!彼筒坏蒙蜍茖広s緊消失,省得留在宮里礙眼,萬一真得了什么“病弱”的恩寵,反倒添了麻煩。

蕭衍沉默片刻,終是擺了擺手,語氣不耐:“罷了。既然你這般懇求,便準(zhǔn)了。畫屏,你就跟著你家小姐去佛堂伺候吧。”

“謝陛下!謝陛下!”畫屏喜極而泣,扶著沈芷寧連連叩首。

沈芷寧伏在地上,額角抵著冰涼的金磚,唇角在無人看見的地方,勾起一抹極淡的、淬了冰的弧度。

成了。

她成功了。

從儲秀宮到冷宮佛堂,走了將近一個時辰。畫屏扶著沈芷寧,坐的是最簡陋的青布馬車,車輪碾過石子路時,顛簸得厲害。

“小姐,您還好嗎?”畫屏用帕子替她擦著嘴角的血——那血是她藏在舌下的朱砂混著少量真血,看著嚇人,實(shí)則不傷根本?!澳恰战^’的藥性真的沒事嗎?奴婢還是擔(dān)心……”

沈芷寧靠在車壁上,閉著眼調(diào)息。“三日絕”的焚痛感已漸漸退去,只是身子還有些虛?!皼]事,”她輕聲道,“母親配這藥時,留了后手,只要熬過三個時辰,便無大礙。只是接下來幾日,我還得裝作虛弱的樣子,不能露餡?!?/p>

畫屏點(diǎn)頭,又忍不住問:“小姐,咱們真要在佛堂待著?那里聽說荒得很,連個正經(jīng)的宮人都沒有,吃的住的怕是……”

“越荒越好?!鄙蜍茖幈犻_眼,目光落在車窗外掠過的宮墻上,“只有沒人注意,咱們才能安心。畫屏,你記住,從今日起,沈芷寧就是個一心向佛的病弱女子,從前的沈芷寧,已經(jīng)死了。”

死在了儲秀宮的金磚上,死在了那灘血色里。

活下來的,是要向所有仇敵討還血債的厲鬼。

馬車停在佛堂門口時,天已近午。所謂的“佛堂”,其實(shí)就是座廢棄的小殿,院墻塌了大半,門口的石獅子缺了只耳朵,院里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,風(fēng)一吹,沙沙作響,透著股說不出的凄涼。

守殿的老尼姑出來迎了,枯瘦的臉上沒什么表情,領(lǐng)著她們往里走:“隨貧尼來吧。后院有兩間廂房,還能住人?!?/p>

廂房果然簡陋,土炕上鋪著層薄草,窗紙破了好幾個洞,風(fēng)直往里灌。畫屏看著心疼,眼圈又紅了:“小姐,這地方怎么住啊……”

沈芷寧卻不在意,走到窗邊,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窗。窗外是棵老菩提樹,樹干上布滿了裂痕,卻還頑強(qiáng)地抽出了些新枝。她望著那樹,輕聲道:“比冷宮好?!敝辽龠@里有窗,有樹,有自由。

老尼姑放下簡單的被褥就走了。畫屏忙著打掃,沈芷寧則走到佛堂正殿。殿里的佛像蒙著層厚灰,半邊臉都塌了,手里的佛珠斷了好幾顆,滾落在供桌下。供桌上積著塵,只有一個小小的香爐里,插著根快燃盡的香,還在裊裊地冒著煙。

沈芷寧走到佛像前,緩緩跪下。她沒有拜,只是仰頭看著佛像殘缺的臉,眼底映著香灰的冷光。

“佛啊,”她輕聲開口,聲音輕得像嘆息,卻帶著蝕骨的寒意,“你看,這宮里的人都信你,求你保佑富貴,求你保佑平安。可前世你保了我嗎?保了沈家嗎?”

“我父親一生清廉,卻落得身首異處;我母親與世無爭,卻要自縊而亡;我兄長戍守邊疆,卻中箭慘死……佛啊,你若真有眼,為何不辨善惡?”

她抬手,指尖撫過供桌邊緣的刻痕,那是不知哪個被棄的宮人刻下的“恨”字?!敖袢瘴疑蜍茖幵诖?,不求你保佑,不求你垂憐?!?/p>

“我以血為誓,以魂為咒——”

“慕容明珠、年婧瑤、蕭衍……所有害過我沈家、害過我的人,我定要他們血債血償!”

“我要他們嘗遍我前世所受的苦,要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珍視的一切化為灰燼,要他們跪在我面前求饒,要這紫奧城,為他們的罪孽,染上三分血色!”

“我要打敗這吃人的宮規(guī),要撕碎這虛偽的皇權(quán),要牢牢握住自己的命!”

她的聲音越來越低,卻越來越狠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碾出來的,帶著血腥味。香灰落在她的發(fā)間,她卻渾然不覺,只死死盯著佛像的眼睛,仿佛要將這復(fù)仇的誓言,釘進(jìn)佛的魂魄里。

畫屏端著水進(jìn)來,聽見她的話,手一抖,水灑了半盆。她看著沈芷寧的背影,只覺得那單薄的身子里,像是藏著一頭蓄勢待發(fā)的猛獸,眼底的恨意濃得化不開。

“小姐……”她小聲喚道。

沈芷寧回過神,眼底的狠厲瞬間斂去,又變回了那個虛弱的模樣。她扶著供桌站起來,輕輕咳了兩聲:“來了?正好,幫我擦擦這佛像吧。既然來了,總得裝個樣子?!?/p>

畫屏點(diǎn)頭,走上前拿起布巾,卻忍不住問:“小姐,咱們真的能……”

“能。”沈芷寧打斷她,語氣篤定,“只要活著,就一定能。”

她走到窗邊,望著那棵老菩提樹。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,落在她蒼白的臉上,卻暖不透她眼底的寒。

佛前的妄語已畢,血色的誓言已立。

從今往后,這荒寂的佛堂,便是她的修羅場。她要在這里磨利爪牙,蟄伏待機(jī),等一個時機(jī),將那些高高在上的人,一一拽入地獄。

金磚上的血色花會謝,但她心里的仇恨之花,才剛剛開始綻放。


更新時間:2025-08-30 13:33:2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