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南城的夏天,總是來得又早又黏膩。教室頂扇吱呀呀地轉著,攪動一室燥熱的空氣,
卻吹不散書本試卷間彌漫的墨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。林晚星坐在靠窗的第四排,
這是個能瞥見操場一角籃球場,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的位置。
她的筆尖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劃拉著,勾勒出模糊的輪廓,像風,又像某個人的身影。
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,夾雜著女生們刻意壓低的興奮尖叫。不用看,林晚星也知道,
大概是高三那幫體育生訓練結束了,而其中最耀眼的那個,永遠是江嶼。
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。夕陽正好,給塑膠跑道和綠茵場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。
江嶼剛打完一場,穿著紅色的球衣,汗?jié)竦念^發(fā)貼在光潔的額角。
他隨手接過隊友拋來的礦泉水,仰頭灌了幾口,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滾動。
有女生跑過去笑著跟他說話,他側著頭聽,嘴角揚起慣有的、懶洋洋的弧度,陽光又好看,
像所有青春小說里描繪的那種男主角。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,隨即又像被什么東西攥緊,
微微的酸澀彌漫開來。那樣耀眼的人,仿佛生來就該站在人群中央,接受所有的注目和歡呼。
而她,只是臺下無數模糊面孔中的一個,平凡得像一粒塵埃。“晚星,看什么呢?
”同桌蘇晴用筆帽戳了戳她的胳膊,順著她的目光望去,立刻了然,“哦~又是江學長啊。
確實帥,可惜太高冷了,聽說隔壁班的班花跟他告白都被拒了?!碧K晴的語氣里帶著惋惜,
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。林晚星迅速收回目光,低下頭,假裝整理桌上的試卷,
聲音輕得像蚊子哼:“沒看什么,發(fā)呆而已。”她的秘密,是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一顆星星,
不敢讓任何人發(fā)現(xiàn),連最微弱的光,都害怕泄露出去。放學鈴聲解救了她。
林晚星收拾好書包,獨自穿過喧囂的走廊。母親今天上晚班,家里又只有她一個人。
那種熟悉的、冰冷的孤獨感提前包裹上來。走到教學樓樓下,才發(fā)現(xiàn)天色不知何時暗沉下來,
烏云壓頂,空氣里彌漫著雨前的土腥氣。要下雨了。她沒帶傘。猶豫了片刻,
她還是硬著頭皮走進了逐漸變大的雨幕中。雨水很快打濕了她的校服襯衫和額發(fā),
冰涼地貼在皮膚上,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。跑到校門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時,
她已經有些狼狽。正準備一口氣沖去公交站,一個身影卻比她更快地閃到了同一片樹蔭下。
帶著淡淡的汗味和一種清冽的、像是薄荷混合了煙草的氣息。林晚星的心臟猛地一跳,
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。是江嶼。他也沒帶傘,額前的碎發(fā)被雨水打濕,幾縷垂下來,
遮住了部分眉眼,卻讓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顯得深邃了些。他也看到了她,
似乎愣了一下,然后嘴角習慣性地彎起:“同學,雨很大啊?!彼穆曇魩е\動后的微啞,
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。林晚星的臉瞬間燒了起來,手足無措,只會笨拙地點頭:“嗯……是,
是很大?!蓖炅?。她在心里哀嚎。現(xiàn)在的樣子一定丑死了。雨水順著她的發(fā)梢滴落,
校服黏在身上,勾勒出少女青澀的曲線,她窘迫得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。
江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,很快又移開,看向嘩啦啦的雨幕。他似乎也有些不太自在,
從褲兜里摸出煙盒和打火機,抽出一根叼在嘴里,剛想點燃,瞥了她一眼,又頓住了動作,
把煙拿了下來,捏在指間?!氨?。”他低聲說,
像是在為剛才差點在她面前抽煙的舉動道歉。那聲音低低的,混在雨聲里,幾乎聽不真切,
卻讓林晚星的心跳得更快了。一陣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,
只有嘩啦啦的雨聲敲打著樹葉和地面。就在林晚星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沉默和心跳聲淹沒時,
江嶼忽然做出了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舉動。他把那支沒點燃的煙重新塞回煙盒,
然后將整個煙盒連同打火機一起,隨手塞進了旁邊的垃圾桶。“也不是非抽不可。
”他像是自言自語,又像是對她解釋。然后,他脫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。那件紅色的,
印著號碼和姓氏拼音的籃球隊外套。“披上吧,淋濕了容易感冒?!彼淹馓走f過來,
動作自然,甚至帶著點不容拒絕的意味。林晚星徹底僵住了,大腦一片空白。
“不……不用了……”她結結巴巴地拒絕,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?!按┲?。
”江嶼的語氣加重了一點,但并不兇,反而有種奇怪的耐心。他上前一步,
直接將還帶著他體溫的寬大外套披在了她冰涼的肩膀上。那一瞬間,
林晚星仿佛被一種溫暖而干凈的氣息完全包裹了。那是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,
混合著他身上獨有的、淡淡的薄荷和煙草味。她的臉頰燙得能煎雞蛋,連呼吸都忘了。
“謝謝……”她幾乎是囁嚅著說出這兩個字,頭埋得低低的,不敢看他。江嶼沒再說什么,
只是看著越來越大的雨,皺了皺眉。然后,他忽然側過頭問她:“你家住哪?”“?。?/p>
……在……在楓林路那邊?!薄绊樎罚宜湍阋欢??!彼f得極其自然,
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“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,跑過去吧?!闭f完,
他也不等她回應,率先沖進了雨幕中,卻刻意放緩了腳步,保持著和她不遠不近的距離。
林晚星裹緊了他的外套,那上面殘留的體溫熨燙著她冰冷的皮膚,也仿佛一路燙到了心里。
她跟在他身后,踩著水花,在滂沱大雨中奔跑。雨水模糊了視線,
可她卻能清晰地看到前方那個挺拔又帶著幾分不羈的背影。那一刻,
周遭的一切喧囂仿佛都褪去了,只剩下嘩嘩的雨聲,和她震耳欲聾的心跳。跑到公交站臺,
兩人都濕透了。江嶼的頭發(fā)完全被打濕,水珠順著他清晰的下頜線滴落。他卻渾不在意,
用手隨意扒拉了一下頭發(fā),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俊朗的眉眼。
“謝謝你的外套……”林晚星手忙腳亂地想要脫下來還給他?!按┲?,下次碰到再還我。
”江嶼阻止了她,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,似乎極輕地笑了一下,“走了?!惫卉嚽『眠M站,
他揮揮手,轉身跳上了車,身影消失在車門后。林晚星站在原地,看著公交車駛遠,
消失在雨幕里。肩膀上外套的重量和溫度真實得不像話,那股淡淡的薄荷煙草味縈繞在鼻尖,
讓她頭暈目眩。雨還在下,她的世界卻好像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和那件外套,
悄悄裂開了一條縫隙,漏進了從未有過的光。那天晚上,林晚星把江嶼的外套小心地洗干凈,
晾在陽臺通風的地方。她甚至不敢用洗衣液,怕洗掉了那上面屬于他的獨特味道。
母親加班回來很晚,并沒有注意到陽臺上多了一件陌生的男生外套。夜里,她躺在床上,
翻來覆去,眼前全是江嶼在雨中的樣子,他遞過外套時的手指,他低聲道歉的聲音,
還有他最后那個模糊的笑。她把臉埋進枕頭里,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投入湖心的石子,
蕩漾開一圈又一圈無法平息漣漪。(二)第二天,
林晚星抱著洗干凈、疊得整整齊齊的外套去了學校。一整天,她都心神不寧,
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高三教學樓的方向。該怎么還給他?直接去找他?會不會太突兀?
被其他人看到怎么辦?他會不會已經不記得了?無數個問題在她腦子里打架。最終,
她還是慫了。她選擇了最笨拙的方式——托蘇晴幫忙。蘇晴拿著那件明顯是男生的外套,
眼睛瞪得溜圓:“江學長的?哇塞!晚星你們什么情況?昨天一起淋雨了?
”林晚星的臉瞬間紅透,急忙擺手:“沒有!就是……正好碰到,他借給我的而已。
你別瞎說!”蘇晴將信將疑,但看著晚星窘迫得快鉆地縫的樣子,
還是笑嘻嘻地答應了:“好吧好吧,包在我身上!保證安全送達!
”看著蘇晴拿著外套蹦蹦跳跳地跑向高三教學樓,林晚星松了一口氣,
隨即又涌上一陣空落落的失望。她連親自還給他的勇氣都沒有。意外的是,下午自習課,
江嶼居然出現(xiàn)在她們班門口。他斜倚在門框上,目光在教室里掃了一圈,
最后精準地落在了林晚星身上。班里瞬間安靜了一下,
所有目光都好奇地在他們兩人之間逡巡。林晚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?!巴瑢W,
出來一下?”江嶼的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傳到了她耳朵里。她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了出去,
感覺背后都快被同學們的目光灼穿了。走廊盡頭相對安靜些。江嶼看著她,
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透明文件夾,里面裝著幾張精美的藝術院校招生簡章?!斑@個,
”他遞給她,表情很自然,“昨天聽蘇晴說你對美術感興趣?這幾個學校還不錯,
你可以看看。”林晚星徹底愣住了。她是對畫畫有點興趣,偶爾會在隨筆本上涂鴉,
但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,蘇晴是怎么知道的?還告訴了江嶼?她接過文件夾,
手指有些顫抖:“謝……謝謝你?!薄安豢蜌??!苯瓗Z笑了笑,
目光在她泛紅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秒,隨即移開,“外套謝了,洗得很干凈?!彼f完,
很干脆地轉身走了,留下林晚星一個人站在原地,懷里抱著那份文件夾,
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酸甜交織,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和……竊喜。他記得。
他還特意去打聽了她的興趣。是因為那件外套嗎?還是因為……別的什么?從那天起,
林晚星和江嶼之間,仿佛有了一條看不見的細線。他們依然算不上熟悉,在校園里碰見,
多數時候只是點頭之交。但有些東西就是不一樣了。她會在他籃球比賽時,假裝路過操場,
遠遠地看上一眼,偶爾,會撞上他無意中望過來的視線,那一刻,仿佛全世界都安靜了。
他有時會在圖書館遇到她,會極其自然地在她對面的空位坐下,安靜地看一會兒書,
然后離開。有時會推過來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“這道數學題是不是可以這樣解?”,
或者畫著一個簡單的笑臉。林晚星把這些紙條全都小心地收藏起來,
連同那張他遞過來的、畫著螢火蟲的紙巾,一起夾在她最寶貝的畫冊里。
每一次短暫的、看似偶然的交集,都能讓她偷偷開心一整天。她開始更努力地畫畫,
把他給的招生簡章反復看了無數遍,幻想著也許有一天,她也能考上他可能去的城市,
離他更近一點。蘇晴有時會調侃她:“晚星,你最近有點不對勁哦,老是傻笑,
是不是有情況了?”林晚星總是紅著臉否認,心里卻像揣著一只偷偷儲存過冬糧食的小松鼠,
滿滿的,脹脹的。她以為,星星或許真的可以期待螢火的光芒。直到那個周五的下午。
學校文藝晚會排練,林晚星被拉去幫忙畫背景板。結束時天已經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