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巷里的暗戀與星光南城的秋天總來得悄無聲息,先是巷口那棵老梧桐樹的葉子黃了尖兒,
風(fēng)一吹,就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路上,積得厚了,踩上去會發(fā)出“沙沙”的輕響。
江枝蹲在粵劇班社的后臺撿水袖時,指尖剛觸到綢緞的涼,
頭頂就忽然落下一片陰影——不是梧桐葉的碎影,是人的影子,帶著清淺的皂角香,
裹著九月里最溫和的陽光?!澳愕拟O,掉了?!甭曇羟鍧櫟孟裣锟谀强诶暇乃?,
甜涼甜涼的。江枝猛地抬頭,撞進(jìn)一雙盛著星光的眼睛里。少年穿著熨帖的白襯衫,
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腕骨分明的手,
指尖捏著一支銀釵——那是她剛才慌亂中從發(fā)髻上碰掉的,
釵頭的小珍珠還沾著點(diǎn)她發(fā)間的碎發(fā)。她的臉“唰”地紅了,連手都忘了收回來,
就那么僵在滿地散落的水袖里。少年似乎沒在意她的窘迫,
彎腰把銀釵輕輕放在她手邊的木托盤上,
目光掃過托盤里的戲詞本——那是《牡丹亭》的“游園驚夢”,紙頁邊緣被她翻得發(fā)毛,
上面還畫著外公幫她標(biāo)的換氣記號?!澳阋蚕矚g杜麗娘?”少年忽然開口,
語氣里帶著點(diǎn)好奇。江枝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細(xì)若蚊蚋地“嗯”了一聲,
手指飛快地把銀釵攏到托盤里,不敢再看他的眼睛。她知道他是誰——周淮律,
從香山澳來的貴公子,父親是做地產(chǎn)的大亨,母親是當(dāng)年紅遍江南的昆曲名角。
前幾天班社里的小師妹還在說,“聽說周少爺要在巷口的茶館聽?wèi)?,長得可俊了”,
她當(dāng)時還笑小師妹花癡,沒成想今天竟在后臺撞見了。少年沒再多說,只朝她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
轉(zhuǎn)身走出了后臺。江枝望著他的背影,直到那片白襯衫消失在門簾后,才敢偷偷松口氣。
她撿起那支銀釵,放在鼻尖聞了聞,似乎還沾著他身上的皂角香,
心跳得比剛才練“臥魚”時還快。那是江枝暗戀周淮律的第十年開端。后來她才知道,
那天周淮律是跟著母親來班社的——他母親想找外公請教粵劇的唱腔,
順便帶他來看看老巷的樣子??山Σ恢赖氖?,當(dāng)她穿著水紅戲服,
在前臺的小戲臺唱起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”時,
周淮律就坐在臺下最角落的位置,手里握著一杯沒動過的茶,
目光從頭至尾都沒從她身上移開過。他記得她唱到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時,尾音微微上揚(yáng),
像羽毛輕輕撓在人心尖上;記得她甩水袖時,發(fā)梢的碎發(fā)隨著動作晃了晃,
露出光潔的額頭;更記得她唱完鞠躬時,眼底閃著的光,比臺邊掛著的紅燈籠還要亮。
那天回去后,周淮律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小小的水紅戲服,旁邊寫著“江枝”兩個字,
筆尖頓了頓,又添了一句“《牡丹亭》唱得好”。這份暗戀藏了八年,像巷里的梧桐樹,
默默生長,枝繁葉茂。江枝每年秋天都會把那支銀釵找出來擦一擦,
有時會在班社門口撞見周淮律——他偶爾會來幫母親送東西,每次都穿著整齊的襯衫,
看到她時會點(diǎn)頭問好,語氣依舊清潤,可江枝總覺得,他眼里的星光,從來都不屬于自己。
直到二十五歲那年冬天,外公的班社遇到了大麻煩。先是戲臺的屋頂漏了雨,
修屋頂要花一大筆錢;接著幾個老演員因?yàn)榇龅妥吡?,連最基本的排演都湊不齊人。
外公坐在班社的門檻上,手里攥著賬本,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。江枝看著滿地落灰的戲服,
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樣難受,她跑遍了南城的茶館,想找老板合作演出,
可大多都婉言拒絕——現(xiàn)在年輕人都愛聽流行歌,誰還愛聽粵劇呢?
就在她蹲在梧桐樹下掉眼淚時,一雙皮鞋停在她面前。她抬頭,看到周淮律站在面前,
手里拿著一份文件夾,身上穿著深色的大衣,領(lǐng)口圍著一條灰色的圍巾,
看著比平時成熟了不少?!敖Γ彼紫聛恚退揭?,聲音比平時低了些,
“我有個合作想跟你談?!苯Σ亮瞬裂蹨I,接過文件夾,打開一看,
是班社的資助協(xié)議——上面寫著,周淮律的公司會全額資助班社的修繕和演員薪資,
條件是班社每年要參加幾場公益演出。她看著那些條款,手指忍不住發(fā)抖,
抬頭問他:“為什么幫我?”周淮律沒看協(xié)議,反而盯著她泛紅的眼眶,沉默了幾秒,
忽然輕聲說:“江枝,協(xié)議不用看了。我想娶你,不是為了幫班社,是因?yàn)槲蚁矚g你,
從十七歲那一天起。”江枝愣住了,眼淚還掛在睫毛上,卻忘了掉下來。
她看著周淮律的眼睛,那雙盛著星光的眼睛里,此刻只有她的影子。
原來不是她的暗戀獨(dú)角戲,是他們的雙向奔赴,藏了八年,終于在這個冬天,說了出口。
婚訊傳開時,巷里的老街坊都擠到班社門口,笑著說“枝丫頭好福氣”。
王阿婆還拉著她的手,塞給她一袋自家做的花生糖:“周少爺是個好孩子,
當(dāng)年他還幫我搬過煤呢?!蓖夤陂T檻上,喝著茶,嘴角一直笑著,
說:“我早就看出來了,那小子每次來,眼睛都往你身上瞟。
”周淮律給她的婚禮沒有鋪張的排場,只在梧桐巷的小院子里擺了十桌酒。
來的都是班社的老街坊和周淮律的家人——他母親拉著江枝的手,
給了她一支玉簪:“這是我當(dāng)年唱戲時戴的,現(xiàn)在傳給你?!被槎Y當(dāng)天,
江枝穿著水紅的戲服,不是婚紗,是她最愛的那套《牡丹亭》的戲服。
周淮律穿著白色的襯衫,和十七歲那年一樣,手里拿著一支銀釵,幫她插在發(fā)髻上。席間,
他握著她的手,指尖帶著她熟悉的溫度,輕聲說:“以后你的粵劇,我來守著。
”江枝看著他,笑著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眼眶又紅了——這次不是難過,是甜的。
雙皮奶與戲詞的浪漫婚后的日子,沒有豪門小說里的冰冷規(guī)矩,只有浸在煙火氣里的甜。
周淮律在巷里租了個帶院子的小二樓,一樓是客廳和廚房,二樓是臥室和書房。
他把書房隔出一半,改成了江枝的“小戲臺”——墻上掛著她最愛的水紅戲服,
還有外公送的幾幅老戲畫;書架上擺著從各地淘來的老戲本,有的封皮都掉了,
周淮律還特意找了木匠做了新的書套;連地板都鋪了防滑的軟墊,是江枝喜歡的淺粉色,
怕她練身段時摔倒。每天清晨,江枝醒來時,
周淮律已經(jīng)去上班了——他在南城開了家分公司,不用經(jīng)常去香山澳,每天都能回家。
但她總能在梳妝臺上看到一張手寫的小卡片,用的是她喜歡的淺紅色信紙,字跡工整,
帶著點(diǎn)周淮律特有的筆鋒。有時卡片上寫著:“今日練戲別太久,廚房燉了雙皮奶,
放了桂花碎,涼了就不好吃了?!苯ψ叩綇N房,果然看到砂鍋里溫著雙皮奶,奶皮厚厚的,
撒著金黃的桂花,甜香撲鼻。她舀了一勺,入口即化,
甜而不膩——周淮律知道她不愛吃太甜的,每次都只放一點(diǎn)點(diǎn)糖。
有時卡片上寫著:“昨天你唱的《帝女花》,我錄了下來,睡前聽了三遍,
夢里都在跟著哼‘落花滿天蔽月光’?!苯Υ蜷_手機(jī),果然看到周淮律發(fā)來的錄音,
里面除了她的唱腔,還有隱約的翻書聲——那是他昨晚在客廳加班,
一邊聽她練戲一邊看文件的聲音。偶爾周淮律要去香山澳出差,
出發(fā)前會把一周的卡片都提前寫好,整整齊齊地放在梳妝臺上,按日期排好。
他還會讓家里的阿姨按他列的清單,每天給江枝準(zhǔn)備不同口味的糖水——周一紅豆沙,
要煮得軟爛,加一點(diǎn)點(diǎn)陳皮;周三姜撞奶,姜要切得碎碎的,
奶要溫到剛好;周五必定是雙皮奶,上面的桂花碎要新鮮的,不能用干桂花。
有次周淮律出差,江枝在梳妝臺上看到一張額外的卡片,
上面寫著:“今天王阿婆會來送糖糕,你記得收下,別跟她客氣。
她上次還說想聽你唱《搜書院》,等我回來,我們請她來家里聽?!苯粗ㄆ?,
心里暖暖的——他連她和老街坊的約定都記得。最讓江枝感動的,
是那次她練《霸王別姬》的劍舞。為了還原虞姬的身段,
她拿著道具劍反復(fù)練習(xí)“旋子”的動作,不小心把戲服的袖口劃破了一道口子。
那是外公當(dāng)年親手給她做的戲服,布料是難得的真絲,江枝蹲在地上,看著那道口子,
懊惱得差點(diǎn)哭出來。周淮律下班回來,看到她蹲在“小戲臺”的角落,手里攥著戲服,
眼眶紅紅的。他沒說什么,只是走過去,輕輕把戲服拿過來,疊好放在手里?!皠e難過,
”他揉了揉她的頭發(fā),語氣溫柔,“我明天給你修好?!苯σ詾樗皇请S便找個裁縫補(bǔ)補(bǔ),
沒想到第二天清晨,她醒來時,看到床頭擺著修復(fù)好的戲服。袖口的口子不見了,
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細(xì)密的銀線繡,繡的是極小的梧桐葉,一片挨著一片,
剛好遮住了破損的地方。銀線在晨光下閃著微光,繡得精致極了,一看就是老手藝人的功夫。
“這是……”江枝拿起戲服,轉(zhuǎn)頭看到周淮律站在門口,手里拿著早餐。
“昨晚找了南城最有名的張繡娘,”他走過來,坐在床邊,
“她以前給你外公的班社繡過戲服,說你小時候就愛穿這身水紅的。我守在她家里,
看著她繡完的,怕她繡得不像梧桐葉?!苯γ切┿y線梧桐葉,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。
她知道張繡娘的家在南城的老巷深處,昨晚下著小雨,周淮律一定是撐著傘,冒著雨去的。
“這樣下次再劃到,也不容易破了。”周淮律幫她擦了擦眼淚,語氣里滿是心疼,“而且,
梧桐葉配你,正好?!苯Ρе?,把臉埋在他的懷里,聞到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,
心里甜得像吃了雙皮奶。她知道,嫁給周淮律,是她這輩子最對的決定。
戲臺之上的光芒萬丈在周淮律的支持下,江枝的粵劇功底恢復(fù)得很快,甚至比年少時更出彩。
外公的班社也漸漸有了名氣——周淮律幫他們聯(lián)系了南城的文化局,
申請了非遺傳承項(xiàng)目;還找了設(shè)計(jì)師,重新設(shè)計(jì)了班社的Logo,印在戲票和宣傳冊上。
慢慢地,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來聽粵劇,有時“小戲臺”坐不下,
周淮律還會幫他們租更大的場地。有天下午,江枝正在練《牡丹亭》的“尋夢”,
班社的門簾被掀開,走進(jìn)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,手里拿著一張名片,
說是南城大劇院的負(fù)責(zé)人?!拔覀兿胝埥蠋熑ゴ髣≡貉荨赌档ねぁ?,擔(dān)綱主演杜麗娘,
”男人笑著說,“檔期定在下個月,不知道江老師有沒有時間?
”江枝愣住了——南城大劇院是南城最大的劇院,能在那里演出,是外公一輩子的夢想,
也是她十七歲時的心愿。可當(dāng)機(jī)會真的來臨時,她卻犯了怵——大劇院的舞臺那么大,
觀眾那么多,她怕自己撐不起杜麗娘這個角色,怕辜負(fù)大家的期待。那天晚上,
江枝翻來覆去睡不著。她從衣柜里翻出十七歲時的戲詞本,上面有外公畫的換氣記號,
還有她當(dāng)時寫的小字:“以后要在最大的舞臺上唱杜麗娘?!笨涩F(xiàn)在,機(jī)會來了,
她卻猶豫了。周淮律回來時,看到她坐在床邊,手里攥著戲詞本,眼神茫然。他走過去,
坐在她身邊,輕輕拿過戲詞本,翻了幾頁,笑著說:“這不是你當(dāng)年的寶貝嗎?
我還記得你當(dāng)年為了背‘尋夢’的詞,躲在梧桐樹下,連飯都忘了吃?!苯μь^看他,
聲音帶著點(diǎn)委屈:“我怕我演不好,大劇院的舞臺那么大,觀眾要是不喜歡怎么辦?
”周淮律把她攬進(jìn)懷里,輕輕拍著她的背:“我知道你怕什么,怕辜負(fù)別人的期待,
也怕辜負(fù)自己。可你忘了,十七歲那年,你在巷口的小臺子上唱杜麗娘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