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和十一年,十月十五。
恰逢寒露節(jié)氣后第三日,北斗七星斗柄指戌,正是陰氣漸盛、萬物蕭索之時。
夜色如墨,宮城上空繁星點點。欽天監(jiān)監(jiān)正周玄明立于觀星臺上,寬大的官袍被夜風(fēng)吹得獵獵作響。
他仰首望天,手中青銅羅盤微微顫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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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時刻的坤寧宮東暖閣內(nèi),皇后沈氏自晨間作動起,已足足掙扎了七個時辰。
產(chǎn)房內(nèi)血腥氣混著艾草苦香,十?dāng)?shù)名嬤嬤宮女穿梭如蟻,金盆中的熱水換了又換。
年輕的皇后沈氏面白如紙,下唇咬出排排牙印子,渾身汗?jié)瘢瑤子摿Α?/p>
“娘娘!堅持住!快出來了!”接生嬤嬤們一直在其耳邊鼓勵打氣。
娘娘這是頭胎,自是生產(chǎn)得沒那么順暢。
接生嬤嬤給沈氏再次抹汗,末了又抬頭,目光再次掠過窗紙上映照出的團(tuán)團(tuán)人影。
產(chǎn)房外,景和帝自下朝后,便一直守在東暖閣外,偶有朝事商議,也盡量在坤寧宮書房內(nèi)處理。
帝后確實情深。
又過了許久,終于一聲嘹亮啼哭劃破夜空,接生嬤嬤喜極而泣:“是位小皇子!左肩帶朱砂痣,哭聲震屋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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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星臺上,欽天監(jiān)監(jiān)正周玄明忽見紫微帝星之側(cè),一顆赤紅新星驟然大亮,其芒如血,直侵帝座。
他面色驟變,急翻《乙巳占》,手指停在第七卷——
“赤星犯紫微,少陰奪少陽,二十載后當(dāng)有易位之變?!?/p>
周玄明深吸一口氣,閉目良久,終是整肅衣冠,沉聲道:
“備朝服,本官要面圣?!?/p>
景和帝初得嫡子,本應(yīng)大喜,卻忽聞殿外傳來急促腳步聲——
“陛下!欽天監(jiān)周大人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!”
皇帝眉頭微皺,將襁褓遞給乳母,轉(zhuǎn)身踏入夜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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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玄明伏地叩首,聲音沉重:
“陛下,今夜星象大兇!赤星犯紫微,主……”他喉頭滾動,終是直言,“主二十年后,父子易位,江山更迭?!?/p>
殿內(nèi)燭火搖曳,映得皇帝面容晦暗不明。良久,他緩緩開口:
“周卿,朕記得當(dāng)年先帝在位時,欽天監(jiān)也曾言朕‘非承祧之相’?!?/p>
周玄明抬頭,目光堅定:“陛下,當(dāng)年天象僅示‘非正統(tǒng)之象’,而今日之兆,卻是‘刀兵之劫’!老臣不敢不報!”
皇帝沉默,目光落向案上的《乙巳占》,指尖輕輕摩挲著那行批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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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一道密旨傳出:
嫡皇子滿月后,秘密送往民間撫養(yǎng),不得以皇子身份示人。
交由一戶忠厚良善之家,賜金銀田宅,保其一生富貴,但絕不可對皇子透露其身世。
皇帝親選四名隱退老臣暗中照拂,確?;首幽茏x書習(xí)武,卻不許任何人教導(dǎo)他帝王之術(shù)。
“若他真能于民間長成,不借皇家之勢而卓然于世……”皇帝望著熟睡的嬰兒,低聲道,“那便是天意如此,朕……亦無話可說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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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復(fù)一日,很快到了冬月十五。
皇嫡子已滿月了。
坤寧宮的暖閣里,地龍燒得極旺。
皇帝進(jìn)來時,皇后正抱著襁褓立在窗前。
“陛下?!彼龥]回頭,只將懷里的襁褓略略傾給他看,“您瞧,他今日會笑了。”
皇帝走近了,卻沒看孩子,只望著皇后素白的側(cè)臉——她產(chǎn)后清減許多,原本豐潤的下頜如今顯出一道伶仃的弧線。
“今日是滿月宴?!彼?。
皇后終于轉(zhuǎn)過臉來,嘴角噙著一點笑:“是呀,該熱熱鬧鬧的?!?/p>
窗外恰飄起細(xì)雪,簌簌地?fù)湓诖皺羯?。?nèi)監(jiān)們捧著金盤玉盞在廊下守候,卻無人敢進(jìn)來打擾。
皇帝忽然伸手,指尖在襁褓上頓了頓:“朕擬了個名字?!?/p>
“嗯?”
“昭。”他道,“取‘日月昭昭’之意?!?/p>
皇后眼睫顫了顫,低頭用唇碰了碰孩子的額:“是個好字。”
暖閣里靜極了,只聽得見銅漏的滴水聲?;实弁l(fā)間微微搖晃的鳳釵,忽然道:“三日后,青州會來人接他?!?/p>
那支鳳釵倏地定住了。
良久,皇后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將孩子往懷里摟得更緊些:“臣妾給他繡了個香囊......”她的聲音低下去,“能讓他帶著么?”
皇帝沒答話,只從袖中取出一把金鎖,輕輕放在襁褓上。鎖上鏨著“長樂未央”四字,背面卻有一道新磨的劃痕——像是匆匆磨去了什么字跡。
雪下得更密了,窗紙上映出交錯的光影,仿佛有無數(shù)雙手在無聲地撕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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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青州的車駕悄無聲息地候在宮門外。
皇后披著件素絨斗篷,懷里抱著小皇子,手指一遍遍撫過他的眉眼?;实壅驹陔A上,面色沉靜,身后跟著一隊黑衣侍衛(wèi)——那是專門挑選來護(hù)送皇子的暗衛(wèi),個個面無表情,活像一群送殯的。
“陛下,”皇后忽然抬頭,眼里含著水光,“臣妾想……”跟著一起去!
“不可?!被实鄞驍嗨疤熳訜o戲言?!?/p>
又深深看她一眼:“姝兒,你是朕的皇后?!?/p>
皇后抿了抿唇,忽然將孩子往乳母手里一塞,提起裙擺“撲通”跪在雪地里:“那臣妾求您,允我每月知曉昭兒的近況!”
皇帝抿唇:“……準(zhǔn)?!?/p>
“三日一報?”皇后眼睛亮起來。
皇帝皺眉:“半月?!?/p>
“十日!”
“……”皇帝額角青筋微現(xiàn),“信差不可多廢?!?/p>
皇后悻悻起身,拍了拍膝上的雪,忽然從袖中掏出一疊厚厚的信箋:“那臣妾先把頭三個月的問候?qū)懥耍菹轮税磿r遞送便是?!?/p>
皇帝盯著那摞足有磚頭厚的信箋,半晌無言。
“姝兒啊,昭兒才剛滿月,怎能閱讀得了書信?”
“……那便讓許老大人讀給他聽!還有這個,”皇后又變戲法似的從身后貼身宮女身上摸出一個大包袱,“是昭兒未來三年各季的衣裳,臣妾按尺寸裁好了……”
皇帝的嘴角抽了抽:“他是去隱居,不是去成親。”
“哦對!”皇后一擊掌,轉(zhuǎn)身就要往殿內(nèi)跑,“聘禮臣妾也備了些——”
“回來!”
最終,皇子帶著一車衣裳、半車書信,以及皇后連夜趕制的《成長記錄簿》上路了。簿子扉頁赫然寫著:
「吾兒昭成長錄·第一卷」
(注:每月空余十頁,請按時填寫)
皇帝:“……”
皇帝看著那輛被塞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鸟R車,忽然覺得——
這哪是送兒子去避禍?分明是給青州送了位祖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