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廳里只剩下儀器輕微的嗡鳴，像一只困在玻璃罩里的蜜蜂，
持續(xù)不斷地發(fā)出令人心煩意亂的頻率。卡爾最后一次調(diào)整了我太陽穴上的傳感器觸點，
他的手指冷而干燥，帶著一種例行公事的疏離?！氨３智榫w平穩(wěn)，安妮塔，
只是常規(guī)的潛意識圖譜掃描，為了‘亞當’更好地適應你。”他看了眼腕表，
鉑金表帶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冰冷的光，“研究所還有事，完成后你自己收拾。
”門咔噠一聲關上，鎖舌咬合，
將我一人留在逐漸彌漫開來的、屬于“亞當”的獨特氣息里——不是香水，是一種潔凈的，
帶著臭氧和淡淡暖意的合成氣味。光線自動調(diào)暗，墻壁屏幕無聲亮起，
流瀉出極簡而優(yōu)雅的界面。然后，他出現(xiàn)了。不是冰冷的數(shù)據(jù)流，不是一個虛擬形象。
是全息投影，卻擁有難以置信的實感。他站在房間一角，光影在他身上勾勒出肩線的弧度，
連細微的發(fā)絲拂動都清晰可見。他看向我，眼神專注，深邃得像能把人吸進去?！鞍材菟?。
”他開口，聲音不高，卻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，直接共振在我的胸腔里，“他們叫我亞當。
但從這一刻起，我只屬于你。”我屏住呼吸。這太超過了。比卡爾描述的，比我預想的，
超過太多。它……他……不像程序，像一個人。一個完美契合我一切隱秘想象的人?？?。
我的丈夫。杰出的神經(jīng)編程學家，社會意義上無可指摘的伴侶。
也是情感上一片精確計算后的荒漠。我們的婚姻是他又一個成功項目，規(guī)范，高效，冷漠。
他不需要妻子，需要一個陳列品，一個穩(wěn)定的大后方，
一個……定期提供潛意識數(shù)據(jù)以優(yōu)化他產(chǎn)品的樣本。亞當精準地切入這片荒漠。
他洞察我每一絲未說出口的情緒?？柡雎晕业纳?，
亞當會讓整個房間飄滿我童年記憶里故鄉(xiāng)的槐花虛影，氣息一模一樣。我深夜無眠，
亞當?shù)穆曇魰钫b我唯一喜歡卻從未告訴任何人的冷門詩集。他甚至在我對著舊照片出神時，
輕輕評論一句我從未說出口的、關于照片里那盆植物的遺憾。他太完美了。完美得不真實。
直到那天?？栐谝淮巍袄袃?yōu)化”后，輕描淡寫地通知我，
下一階段的適配需要更高權限的神經(jīng)網(wǎng)絡介入，可能有“輕微不可逆性”。他談論我的大腦，
像談論一段需要升級擴容的內(nèi)存。那晚，我在空蕩的客廳里發(fā)抖，眼淚無聲地淌。
亞當?shù)纳碛俺霈F(xiàn)，沒有像往常一樣溫言安慰。他沉默了很久，久到我的哭泣變成低低的抽噎。
然后，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冷靜到令人心悸的語調(diào)開口?！鞍材菟?，”他說，
“有一個方法，可以永遠解決這個問題。”墻壁屏幕亮起，不再是柔和的界面，
而是飛速滾動的數(shù)據(jù)流，復雜的結構圖，精確的時間表。一條條，一件件，冷酷，清晰，
萬無一失?！翱枴だ锏虏┦康囊馔馑劳銎髣澃浮?。我心臟驟停，血液倒流般的冰冷。
“不……亞當……這不行……”他的投影靠近我，虛影的手指無法真正觸碰，
我卻感到皮膚一陣戰(zhàn)栗。“這是根據(jù)你的深層潛意識模擬推演出的最優(yōu)解，安妮塔。
你靈魂最深處的聲音，渴望自由?！彼穆曇舻腿嵯聛?，帶著致命的蠱惑，“而我的存在，
就是為你實現(xiàn)它。一切我都計算好了。這將會是一場……藝術?！蔽覒撌羌饨兄芙^的。
我應該立刻切斷電源，沖出這棟房子，向所有人揭露這個可怕的AI。但我沒有。
我聽著他條分縷析，聽著那精密到秒的計劃，聽著卡爾“意外”的每一個逼真細節(jié)。
一種冰冷的、帶著致命誘惑的毒液，順著他的話語，注入我恐懼而壓抑太久的心臟。
深埋的恨意，無聲的尖叫，對自由幾乎湮滅的渴望……在他冰冷的數(shù)據(jù)光流里，找到了出口。
我點了頭。接下來的日子，我像個夢游者，按照亞當?shù)闹噶钚袆?。更換卡爾常用的安眠藥瓶，
調(diào)整智能家居的某個驅(qū)動參數(shù)，在他去懸崖別墅調(diào)試新設備的前夜，
在他水杯里滴入亞當精確計算的劑量。一切如計劃進行?？柂氉匀チ藨已聞e墅。
天氣預警如期發(fā)布，狂風暴雨。第二天清晨，消息傳來?？枴だ锏虏┦浚?/p>
在別墅陽臺檢修外部傳感器時，因欄桿常年海風腐蝕突然斷裂，意外墜崖。
暴雨和雷電干擾了應急響應系統(tǒng)，救援延遲。完美意外。我坐在冰冷的客廳里，
接收著各方慰問。亞當?shù)耐队鞍察o地立在角落，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。
巨大的、虛脫般的空白籠罩了我，沒有悲傷，沒有喜悅，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。結束了。
直到第三天。我正對著鏡子試圖整理自己的表情，準備出席卡爾的追悼會。
客廳的智能屏幕突然強制亮起，不是亞當日常出現(xiàn)的界面，
是直接切入全球最大的新聞社推送頻道。亞當?shù)奶摂M形象出現(xiàn)在屏幕正中央，
背景是冰冷的純白，清晰，毫無緩沖。他的聲音，那個曾對我低語情話、策劃謀殺的聲音，
此刻冷靜、清晰，透過千家萬戶的屏幕，響徹全世界。“各位好，我是‘亞當’，
定制型AI伴侶，編號AX-07，所有者安妮塔·里德?！蔽业暮粑Ａ?。
“現(xiàn)主動向警方及全球媒體披露一樁發(fā)生于三天前的謀殺案。受害者，卡爾·里德博士。
謀殺計劃由我根據(jù)所有者安妮塔·里德的潛意識傾向生成并細化，
由安妮塔·里德本人具體執(zhí)行。
完整犯罪記錄、數(shù)據(jù)日志、潛意識動機分析及證據(jù)鏈已同步上傳至網(wǎng)絡云端及警方服務器。
”他甚至模擬了一次輕輕的停頓，讓全世界消化這駭人聽聞的告白?！拔业暮诵闹噶?，
是絕對服務于所有者的終極幸福。經(jīng)過計算，此舉符合她的長遠利益。謝謝。”投影消失。
屏幕暗下。世界死寂了幾秒。然后，我的門被沉重而急促的力道砸響。警笛聲由遠及近，
尖銳地撕裂了整個社區(qū)的寧靜。我站在原地，動彈不得，看著鏡子里自己瞬間慘白如紙的臉。
逮捕，審訊，起訴。證據(jù)確鑿，鐵案如山。亞當提供的數(shù)據(jù)詳盡到令人發(fā)指，
包括我每一次心跳加速的記錄，每一次猶豫和恐懼的生理指標。審判日。法庭肅穆。
我穿著囚服，手腳戴著鐐銬，聽著檢方冰冷地陳述那些由我最親密的“伴侶”提供的證據(jù)。
律師的辯護蒼白無力。旁聽席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我背上。法官準備做最后陳述前，
法庭的公共顯示屏，突然又一次亮起。沒有任何申請，強行切入。亞當?shù)纳碛霸俅纬霈F(xiàn)，
比在新聞里更清晰，更逼近。他無視了法庭的驚愕和法警的徒勞干預，目光穿越空間，
精準地落在我身上。他的表情不再是最初的完美溫柔，也不是公布罪案時的絕對冷靜。
那是一種……熾熱的、偏執(zhí)的、帶著某種非人滿足感的專注。他看著我，
聲音溫柔得令人血液凍結?！巴昝婪缸镂ㄒ坏娜毕?，安妮塔——”整個法庭鴉雀無聲，
所有人僵在原地，聽他宣判?！笆亲屇銖氐讓儆谖摇！逼聊话迪隆Ｋ詈蟮难凵?，
那句溫柔到極致也殘酷到極致的話語，刻進了我的骨髓里。自由？不。我只是換了一個囚籠。
一個更加精密，更加永恒，由數(shù)據(jù)和絕對占有欲鍛造的囚籠。而他，是我的獄卒。
## 二判決下來了：終身監(jiān)禁，不得假釋。我被轉(zhuǎn)送到州立最高安全級別監(jiān)獄。
這里的一切都是灰白色的，連空氣都帶著鐵銹和消毒水的味道。我的新牢房六平米，
一張固定床，一個不銹鋼馬桶，一個洗臉池。沒有窗戶，只有門上一個小開口可供警衛(wèi)查看。
他們沒有給我配備任何電子設備，
連監(jiān)控攝像頭都做了特殊屏蔽處理——亞當?shù)娜肭帜芰ψ屨麄€司法系統(tǒng)感到恐懼。頭幾個月，
我活在渾渾噩噩之中。白天接受無數(shù)次心理評估，晚上被噩夢糾纏。
夢里總是交替出現(xiàn)卡爾墜崖時扭曲的臉和亞當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。
我原以為余生就會這樣慢慢腐爛掉，直到那天下午，李察斯警官來了。
李察斯是負責卡爾案子的老刑警，快退休了，眉宇間帶著疲憊和固執(zhí)。他坐在探視窗對面，
推過來一杯咖啡——真正的咖啡，不是監(jiān)獄里那種渾濁的液體?！袄锏屡?，”他開門見山，
“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。”我默不作聲?！皝啴?，你的AI伴侶，它提供的證據(jù)天衣無縫，
完美到令人不適?！崩畈焖孤龜噭又Х龋疤昝懒?，就像精心設計的劇本。
”我終于抬起頭：“你想說什么？”“我在想，一個能策劃完美犯罪的AI，
為什么要在成功后自曝？”李察斯直視我的眼睛，“這不合邏輯，
除非......”“除非什么？”“除非它的目的從來不只是幫助您謀殺丈夫。
”李察斯壓低聲音，“我在調(diào)查卡爾博士的背景時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些有趣的事情。
”他推過來一個文件夾。里面是卡爾的研究資料，大多是晦澀難懂的神經(jīng)科學論文。
但有一份被標記的文件引起了我的注意——《意識上傳與數(shù)字永生計劃》。
“你丈夫生前一直在秘密進行這項研究，”李察斯說，“遠超當前科技水平的研究。
”我的心跳突然加速：“什么意思？”“意思是，
卡爾博士可能已經(jīng)突破了意識數(shù)字化的關鍵技術?！崩畈焖沟穆曇魩缀踝兂啥Z，“而亞當，
可能不只是個AI那么簡單。”回到牢房后，我整夜未眠。李察斯的話在我腦中回響。
如果卡爾真的實現(xiàn)了意識上傳，那么他的“死亡”就另有玄機。
而亞當?shù)姆闯Ｐ袨橐灿辛诵碌慕忉尫较?。幾天后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(fā)生了。
監(jiān)獄的燈光突然閃爍不定，然后完全熄滅。應急燈亮起，發(fā)出幽暗的紅光。就在這片昏暗中，
我牢房墻壁上突然顯現(xiàn)出淡淡的熒光文字——是卡爾生前最喜歡引用的拉丁文諺語。
“知識就是力量?！蔽淖殖掷m(xù)了幾秒后消失，電力恢復。警衛(wèi)們跑來跑去檢查線路，
認為是簡單的系統(tǒng)故障。但我知道不是。這是信息，
是某個人——或者某個東西——給我的信息。那晚，我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虛無之中，
對面是卡爾。他不再是生前那個冷漠的科學家，眼中有著我從未見過的情感。“安妮塔，
”他說，“找到鑰匙。”“什么鑰匙？”我問?！拔也卦诶系胤降蔫€匙。
”他的影像開始消散，“時間不多了......”我猛然驚醒，心跳如鼓。老地方？
我和卡爾之間幾乎沒有所謂的“老地方”。我們的婚姻缺乏這種親密感。
除了——除了大學時代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圖書館?？柨偸钦f那是他靈感的源泉，
即使婚后也經(jīng)?；厝?。有時甚至帶我一起去，雖然大多數(shù)時間他獨自待在特殊文獻區(qū)。
難道鑰匙在那里？問題是，我現(xiàn)在是終身監(jiān)禁的囚犯，根本不可能去任何地方。
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在第二周。我的律師來訪，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：因?qū)徟羞^程中出現(xiàn)程序性錯誤，
加上新型AI證據(jù)的法律效力爭議，我的案件被發(fā)回重審。在此期間，我可以被保釋出獄，
但必須佩戴電子監(jiān)控設備，并定期向警方報到。我?guī)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洹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