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一》后視鏡里的常客小區(qū)門口的香樟樹抽出第三茬新葉時,
我意識到張磊已經(jīng)蹭了我整整三個月的車。那天早高峰的車流堵得像化不開的糖漿,
他在后座窸窸窣窣剝雞蛋,蛋殼碎片落在我剛換的米色腳墊上。
蛋黃噎在喉嚨里的悶響混著車載電臺的路況播報,我握著方向盤的指節(jié)泛白,
后視鏡里他正用我的紙巾擦嘴角,動作自然得像在自家客廳?!巴醺?,
你這空調(diào)是不是該清洗了?”他忽然探過身,鼻息噴在我后頸,“有點霉味?!蔽覜]接話,
盯著前方亮起的紅燈深吸一口氣。三個月前他搬來對門那天,拎著袋蘋果站在我家門口,
啤酒肚把印著公司LOGO的T恤撐得緊繃:“以后就是鄰居了,多關(guān)照!對了,
聽物業(yè)說你在科技園上班?太巧了,我也在那邊!”第二天早上七點十五分,
他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在我車旁,公文包上還掛著搬家時的紅綢帶:“王哥,今天能不能搭個順風(fēng)車?
昨晚應(yīng)酬喝了點,不敢開車?!蔽铱粗鄣椎募t血絲,想起自己偶爾也有需要幫忙的時候,
搖下了車窗。那時我還不知道,這扇車窗一旦降下,就很難再升起了。
一、越界的“方便”張磊的蹭車?yán)碛上癯写黉N海報一樣層出不窮。
“車送去保養(yǎng)了”“限行日”“昨晚下雨怕路滑”,到后來連理由都省了,
每天七點十五分準(zhǔn)時拉開車門,帶著不同的早餐味坐進(jìn)副駕——有時是韭菜盒子,
有時是加了蒜的卷餅,那些氣味像頑固的污漬,滲進(jìn)真皮座椅的紋路里。
他開始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??吹礁瘪{儲物格里的薄荷糖,會說“王哥你還吃這個?
我認(rèn)識個老中醫(yī),說這東西傷胃”;瞥見中控屏上的導(dǎo)航路線,會皺眉“怎么又走這條路?
昨天我坐老李的車,那條新路快十分鐘呢”;甚至有次我接妻子的電話,
他在旁邊插了句“嫂子聲音真年輕,看著可不像四十的人”。
妻子林晚第一次在車庫撞見我們時,張磊正拿著我的車載充電器插手機(jī):“嫂子好!
王哥人真夠意思,天天帶我上下班,省了我不少打車錢?!彼闹业募绨虼笮Γ?/p>
啤酒肚抖得像塊果凍,“改天我請你們吃飯!”那天晚上林晚給我熨襯衫時,
忽然說:“你這鄰居,好像有點沒分寸?!闭羝俣吩谝r衫后背游走,留下一片潮濕的印子,
“上次我在樓下取快遞,聽見他跟保安說,‘王哥那車,我坐得比他老婆還勤’。
”我把臉埋進(jìn)手里。其實我早就想開口拒絕,可話到嘴邊總變成猶豫。同住一層樓,
低頭不見抬頭見,拒絕的話像根刺,卡在喉嚨里硌得慌。轉(zhuǎn)折點發(fā)生在一個暴雨天。
早高峰的雨刷器搖得像只慌亂的鳥,張磊在后座刷短視頻,外放的笑聲蓋過了雨聲。
快到公司時他突然喊:“等下!我老婆讓我順路帶箱草莓給她同事,
就在前面那個生鮮超市門口!”我看著堵得水泄不通的路口,耐著性子說:“今天雨太大了,
不好停車?!薄熬屯煞昼姡 彼呀?jīng)推開車門,傘都沒打就沖進(jìn)雨里,“我跑著去!
”等他抱著紙箱渾身濕透地坐回來時,后座已經(jīng)積了一灘泥水。草莓箱子滲著紅色的汁液,
在真皮座椅上暈開一小片污漬。那天我遲到了四十分鐘,季度全勤獎泡了湯,
還花了兩百塊錢去洗車行清理座椅。晚上張磊敲我家門,手里拎著袋草莓:“王哥,
今天不好意思啊。這草莓給你,挺甜的?!彼麤]提遲到的事,也沒說洗車費,
仿佛那只是場無關(guān)緊要的小插曲。林晚把草莓扔進(jìn)垃圾桶時,聲音冷得像冰:“明天開始,
別讓他再上車了?!倍?、撕破臉皮的前奏我試著找過借口?!懊魈煳乙ヌ税謰尲?,
不順路”“車有點小毛病,送去檢修了”,張磊總能立刻接話:“沒事王哥,我早點起,
跟你繞一段也行”“那我陪你去4S店?正好我認(rèn)識那邊的師傅,能打折”。
他的厚臉皮像層橡膠涂層,任何拒絕的話打在上面都彈了回來,還帶著黏糊糊的回響。
真正的爆發(fā)藏在一個尋常的周三。那天我要去機(jī)場接客戶,特意早出門半小時。剛發(fā)動車子,
就看見張磊穿著睡衣站在車旁,手里還拿著個饅頭:“王哥早啊!今天怎么這么早?
”“我要去機(jī)場,不順路。”我鎖著車門,語氣盡量平靜。“機(jī)場?”他眼睛一亮,“正好!
我表弟今天從老家來,也在機(jī)場落地,你捎我一段唄?就到航站樓門口,不耽誤你事!
”“不行,我接客戶,不方便?!薄坝猩恫环奖愕模俊彼焓秩ダ囬T把手,“都是鄰居,
幫個忙怎么了?上次你家水管壞了,不還是我?guī)湍阏业膸煾担?/p>
”那股積壓了三個月的煩躁突然炸開了。我推開車門,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:“張磊!
你能不能懂點事?這是我的車,不是你的免費班車!”他愣住了,饅頭從手里掉在地上,
滾出老遠(yuǎn)。清晨的小區(qū)格外安靜,我的吼聲驚飛了樹梢上的麻雀?!巴醺缒氵@話什么意思?
”他的臉漲得通紅,啤酒肚氣得一鼓一鼓的,“不就是搭了幾次車嗎?至于這么斤斤計較?
我還以為你多大方呢,原來這么小氣!”“搭幾次?三個月!”我指著副駕,
“你吃早餐掉的渣,弄臟的座椅,讓我遲到被扣的獎金,這些我跟你算過嗎?
”“不就是點小破事嗎?”他提高了音量,樓道里傳來開門的聲音,“我還打算請你吃飯呢!
你至于這么上綱上線?”“你的飯我吃不起!”我指著小區(qū)門口,“要坐車自己去打車,
以后別再碰我的車!”我關(guān)上車門,引擎發(fā)動的聲音蓋過了他的咒罵。透過后視鏡,
我看見他撿起地上的饅頭,狠狠摔在地上,還踹了一腳路邊的垃圾桶。那天的陽光格外刺眼,
我卻覺得心里堵得厲害??蛻糇诟瘪{時,我總覺得那座椅上還殘留著韭菜盒子的味道。
三、樓道里的冷戰(zhàn)撕破臉之后,樓道里的空氣都變得稀薄。我和張磊在電梯里遇見,
他要么盯著手機(jī)假裝沒看見,要么就故意大聲打電話,
說些“有些人就是小家子氣”“不就是有輛車嗎,神氣什么”之類的話。
他家的門總是半開著,我下班回來時,常聽見他跟他老婆抱怨:“對門那老王,
真是摳門到家了,搭個車跟要他命似的……”林晚勸我:“別跟他一般見識,這種人,
遠(yuǎn)離了才好。”可我心里總像橫著根刺。有次加班到深夜,電梯在十三樓停下,
張磊醉醺醺地站在門口,被他老婆扶著??匆娢視r,他突然掙開他老婆的手,
指著我罵:“王建軍!你不就是開個破大眾嗎?牛什么牛!我告訴你,等我明年換了寶馬,
求我坐我都不坐你的車!”他老婆尷尬地拉著他:“你喝多了,別說了。”我沒理他,
走出電梯時,聽見他還在喊:“小氣鬼!一輩子發(fā)不了財!
”樓道里的聲控?zé)綦S著他的喊聲亮了又滅,昏黃的光線下,我忽然覺得有點可笑。
為了這點事,弄得像仇人一樣,值得嗎?轉(zhuǎn)折發(fā)生在一個周末的下午。我在陽臺澆花時,
看見張磊扛著個大紙箱從樓道里出來,腳步踉蹌的。他老婆跟在后面,手里還抱著個嬰兒,
急得滿頭大汗:“你慢點!寶寶還在這兒呢!”“沒辦法,快遞柜放不下,只能自己扛下去。
”張磊喘著粗氣,額頭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,“早知道當(dāng)初買三樓好了,這六樓爬得真要命。
”我猶豫了一下,放下水壺走下樓。“需要幫忙嗎?”張磊愣了一下,臉?biāo)查g漲紅,
別過頭去:“不用!”他老婆連忙說:“王哥,那就麻煩你了,這箱子太重了,
他一個人扛不動?!毕渥永镅b的是嬰兒床,沉得像塊石頭。我和張磊一前一后抬著,
下樓時他腳下一滑,我下意識地把箱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,手腕被勒得生疼。
把箱子放進(jìn)他車?yán)飼r,兩人都沒說話,只聽見彼此粗重的呼吸聲。他老婆遞來瓶水:“王哥,
謝謝你啊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我接過水,沒擰開:“沒事?!鞭D(zhuǎn)身要走時,
張磊突然開口了:“那天……那天我喝多了,說的話,你別往心里去?!蔽铱粗?,
他的耳朵紅得像要滴血,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?!爸暗氖拢补治??!蔽覔狭藫项^,
“說話太沖了。”他從車?yán)锬贸鰝€蘋果塞給我:“剛買的,挺甜的。
”那蘋果在手里沉甸甸的,帶著陽光的溫度。四、后視鏡里的風(fēng)景從那以后,
張磊沒再蹭過我的車。但樓道里的氣氛緩和了不少,遇見時會互相點點頭,
有時他老婆會送些自己做的包子,我出差帶回來的特產(chǎn)也會分給他家一些。
有天早上我開車出門,看見張磊站在小區(qū)門口等公交,懷里抱著他兒子,
小家伙正揪著他的耳朵笑??匆娢視r,他笑著揮了揮手:“王哥早!”“早?!蔽医迪萝嚧?,
“等公交呢?”“嗯,這幾天天氣好,帶孩子出來透透氣?!彼押⒆油鶓牙飺Я藫?,
“對了王哥,上次你幫我扛箱子,還沒謝你呢。周末有空嗎?來家里吃頓便飯?!薄昂冒 ?/p>
”我笑了笑,“正好讓林晚跟嫂子學(xué)學(xué)做包子?!避囎娱_出小區(qū)時,我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。
張磊正指著我的車跟他兒子說話,陽光照在他們身上,暖融融的。后視鏡里的景象越來越小,
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光點,消失在車流里。林晚說得對,有些人,遠(yuǎn)離了才好。但有時候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