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杉林溪第一章:半截燭火,寫下絕筆1943年11月28日的夜,
常德北門的風(fēng)裹著濃重的硝煙味。周知遠(yuǎn)縮在炸塌半截的工事后面,
左手捂在胸前——那里縫著個巴掌大的布袋,被血和灰糊得看不清紋路,
只有那顆歪歪扭扭的石子繡樣,還能借著燭火辨出點(diǎn)輪廓。是繡繡縫的。
他摸了摸那石子繡樣,指尖感受細(xì)線的凸起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?!爸芪臅€有燭?
”隔壁工事的小兵探出頭,臉被硝煙熏得只剩眼白,“省著點(diǎn)用吧,后半夜說不定還要打。
”周知遠(yuǎn)沒回頭,從懷里摸出半截鉛筆頭?!皩扅c(diǎn)東西?!彼曇羲粏?,低頭把信紙鋪平。
紙是戰(zhàn)友從筆記本上撕給他的,邊角被炮火燒得卷了邊,他用指甲一點(diǎn)點(diǎn)捻平。
燭火晃得厲害,他就把搪瓷缸子半扣在地上,讓燭火躲在缸子沿下。火光落在信紙上,
照出他寫的第一個字:“繡”?!袄C妹:今夜炮聲暫歇,借燭光寫此信,恐是最后之言。
”鉛筆尖在“最后之言”上頓了頓。他抬手抹了把臉,掌心沾了層灰,混著額角流下來的血,
在臉上凝成一道血痕。他想起繡繡最怕見血,要是見了他現(xiàn)在這模樣,怕是當(dāng)場要哭出來。
他嘴角扯了扯,想笑,卻笑不出?!澳阄矣喕槿d,原定今冬完婚,然倭寇犯境,
知遠(yuǎn)身為軍人,唯有先國后家?!薄敖穸昊椤彼膫€字,下筆格外用力。前年秋天,
他剛當(dāng)學(xué)生兵,趁著換防,偷偷回了趟沅江。繡繡背著雙手從田埂上急急跑過來,
辮子上沾著蘆花,見了他卻站定,腳在地上蹭來蹭去,帶了兩分羞澀,
再不似當(dāng)年那個野丫頭。“致遠(yuǎn)哥,你咋回來了?”他從懷里掏出布包打開,
玉鐲在月光下泛著暖光。一根長長的黑發(fā)被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纏繞在鐲子上。
是他用繡繡的頭發(fā)纏的。玉鐲是奶奶留給娘的,娘又給了他,說以后給兒媳。
他看著繡繡的眼睛,覺得什么都沒她要緊。“繡繡,”他把鐲子塞進(jìn)她手里,
“你先拿著——等我回來,正經(jīng)給你戴上?!彼鹣扰砼とゲ豢辖?,手攥得緊緊的。
后來才從兜里掏出個布團(tuán)塞他懷里:“我給你繡的?!笔且粋€平安符,藏青布面,
邊角繡著顆小石子,針腳歪歪扭扭,卻縫得扎實(shí)?!拔夷镎f,石子壓袋,你走穩(wěn)當(dāng)。
”她抬頭看他,眼里亮閃閃的,“你先戴我的,戴壞了我再繡?!贝丝趟砩?,
除了這平安符袋,就只有半塊干硬的糙米餅。繡繡的眉眼在眼前晃來晃去,
差點(diǎn)晃出他心底的眼淚。“若不幸戰(zhàn)死,請將訂婚玉鐲退還家母”,寫到這句,
周知遠(yuǎn)猶豫了一下。玉鐲該還回去嗎?給娘留個念想?他皺了皺眉。繡繡那么寶貝那鐲子,
要是真讓她還回來,她該多不舍得。鉛筆在紙上頓了頓,
他還是接著往下寫:“另附箱底壓著的二十元法幣,權(quán)當(dāng)誤你青春的賠禮?!倍◣?。
是他攢了半年的津貼,托同鄉(xiāng)捎回去的,讓娘轉(zhuǎn)交給繡繡。當(dāng)時同鄉(xiāng)問“給妹子捎錢干啥”,
他沒好意思說,是想讓她先扯塊紅布存著,以后做嫁衣??涩F(xiàn)在說“賠禮”,
倒像他真要食言了。遠(yuǎn)處突然傳來“轟隆”一聲,是日軍的炮彈落在了南門。
燭火猛地晃了晃,差點(diǎn)滅了?!白蛉障飸?zhàn),我排弟兄以刺刀搏殺日軍七人。血濺長街時,
忽想起你說最怕見血——我如今滿身血污,你若見了定要暈厥?!薄俺瞧圃诩矗?/p>
師長下令‘與常德共存亡’。我已在胸前縫入你繡的平安符,黃泉路上也算有個念想。
”寫下“黃泉路”幾個字,他的筆尖抖得厲害。他不想去黃泉的。
他還沒教繡繡認(rèn)完《千字文》呢,18歲離開家去常德讀書時,留了書給她,
扉頁畫了顆石子,她當(dāng)時說“等你回來考我”;他還要帶她去看沅江的桃花。那年回村,
她指著江邊的桃樹說“明年春天肯定開得好看”;他還沒給她戴上玉鐲,
她攥著鐲子時紅著眼說“等你親手戴”……好多事沒做呢。他低頭,想再多寫一句,
遠(yuǎn)處突然響起日軍的沖鋒號,尖銳得像要把夜撕開?!爸芪臅?!準(zhǔn)備了!
”隔壁小兵喊了一聲,接著是拉槍栓的聲音。周知遠(yuǎn)咬了咬牙,匆匆把信紙折起來,
塞進(jìn)平安符的外層布套里,裝進(jìn)內(nèi)側(cè)口袋。燭火被炮風(fēng)徹底吹滅了,只剩下月光落在斷墻上,
慘白一片。他抓起身邊的步槍,槍托上凝著夜晚的寒霜——還有手刻的“虎賁”二字,
弟兄們紛紛把這倆字刻在槍托上,說要帶著這兩個字守疆衛(wèi)土?!袄C繡,
”他對著沅江的方向,小聲說了句,聲音被風(fēng)卷著,沒等飄遠(yuǎn)就散了,
“等不到……就忘了吧?!闭f完,他翻身沖出斷墻,身影融進(jìn)夜色。5天后,常德淪陷。
9日,援軍趕來,與中國守軍匯合,攻入城內(nèi)。在反復(fù)拉鋸的爭奪戰(zhàn)中,
周知遠(yuǎn)與戰(zhàn)友們奮勇沖殺,試圖奪回北門陣地。激戰(zhàn)中,他身中數(shù)彈,又被斷梁砸中頭部,
被瓦礫掩埋。20日,日軍被迫撤退。打掃戰(zhàn)場時,
有人在瓦礫下發(fā)現(xiàn)了個渾身血污的士兵——是周知遠(yuǎn),因昏迷不醒,被誤認(rèn)為陣亡。
衛(wèi)生員摸到了他胸前被血浸透的符袋,布套解開,掉出了那封折得整齊的信。
信紙已被血浸得發(fā)硬,上面的字跡大片暈染模糊。衛(wèi)生員小心翼翼地展開,
只辨出開頭的‘繡妹’和末尾的‘周知遠(yuǎn)絕筆’幾個字。他不敢多看,
輕輕將這脆弱的遺物塞回符袋。當(dāng)作遺物送交出去。只是當(dāng)時誰也沒想到,
這封信要走那么久。第二章:石子落盡,歸人未至1943年的冬天來得早,
沅江的水剛結(jié)薄冰,周家村的風(fēng)就帶著寒氣往人骨縫里鉆。林繡繡蹲在村口老槐樹下,
棉襖里層揣著周知遠(yuǎn)留下的玉鐲?!袄C繡,又在等?”路過的張嬸裹緊了頭巾,
“這天寒地凍的,哪還有人來?”林繡繡沒回頭,指尖摸著樹干上的疤。從前周知遠(yuǎn)淘氣,
總喜歡爬樹掏鳥窩,從樹上滑下來,背撞在樹干上,卻還扯著嗓子喊:“繡繡!接?。?/p>
鳥蛋別摔了!”她舉著圍裙跑過去,沒接住鳥蛋,倒接住了他,兩人滾在草堆里,
笑得嘰里呱啦。就是在這棵樹下,熟悉的笑聲依然清晰,人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。
“貨郎來了!”村口突然有人喊。林繡繡騰地站起來。貨郎是從常德方向來的,挑著擔(dān)子,
帆布篷上沾著泥,見人就嘆氣:“常德城被圍了,聽說日軍調(diào)了好多兵,炮打得跟打雷似的。
”“74軍57師呢?”林繡繡沖上去,攥住貨郎的扁擔(dān),用了好大的力氣,
“您見著74軍57師的兵沒?周知遠(yuǎn),寸頭,左眉上有顆痣,笑起來眼睛彎彎的,
當(dāng)年入伍時還領(lǐng)了‘虎賁’臂章……”貨郎把頭搖得像布郎鼓:“亂得很,誰顧得上誰?
聽守城的兵說,北門打得最兇,57師的虎賁弟兄都釘在那兒了——聽說師長余程萬下了令,
要與常德共存亡?!绷掷C繡松開手,心里哇涼哇涼的。北門。
她想起周知遠(yuǎn)說過:“真要打起來,那兒就是最要緊的地兒?!碑?dāng)時她還扎著手嗔怪他,
“不許去要緊的地兒”,他笑著把玉鐲塞她手里:“等我回來給你戴上,就不去了。
”玉鐲揣在懷里,她的知遠(yuǎn)哥卻在最要緊的地兒。那天起,
林繡繡每天天不亮就往老槐樹下蹲。懷里揣著個瓦罐,
罐里是沅江的石子——兩人從前在江邊撿的,一顆顆磨得滑溜溜。她數(shù)著石子等,
數(shù)到第一百顆,就往常德方向望一眼,望到太陽落了山,再把石子倒回罐里,第二天從頭數(shù)。
12月上旬,逃難的人涌進(jìn)了村子。男女老少背著破包袱,滿臉塵灰,
有人哭著說“常德城炸平了”,林繡繡的心跟著一沉。她在人群里鉆,
逢人就問“見沒見74軍57師的周知遠(yuǎn)”,問得嗓子啞了,也沒半點(diǎn)消息。直到一天傍晚,
她在曬谷場遇到個斷腿的老兵,正靠著草垛啃紅薯。她跑過去跟人打聽:“大哥,
您認(rèn)不認(rèn)識個叫周知遠(yuǎn)的?74軍57師的,寸頭,左眉有痣,笑起來……很亮的那種。
”老兵咬了口紅薯,含糊說:“57師?北門工事的?”他嘆了口氣,“那兒早拼光了,
前天我撤出來時,工事里尸體堆得像小山,燒的炸的,
哪分得清誰是誰……”林繡繡只覺得腦袋里“嗡”的一聲,瓦罐掉在地上,石子滾了一地。
“不會的?!彼紫氯焓?,手指抖得抓不住,“他說過回來的……”老兵看她一眼,
沒再說話,轉(zhuǎn)過身去繼續(xù)啃紅薯。那天晚上,林繡繡翻出包袱,把玉鐲塞進(jìn)去,
又揣了兩個紅薯。娘在門口堵著她,眼淚直流:“你去哪?常德現(xiàn)在是火坑!”“我去接他。
”林繡繡幾乎失聲了,“他說要我等,我不能讓他一個人?!薄八恰遣辉诹四兀?/p>
”林母拽著她的胳膊,手都在抖。林繡繡愣住了,眼淚突然掉下來。她沒敢想“不在了”,
她總覺得他會回來,像從前他從常德放假回來那樣,突然出現(xiàn)在老槐樹下,喊“繡繡,
我回來了”,眉眼彎彎的含著笑。娘把她鎖進(jìn)柴房。柴房里黑,只有窗縫透進(jìn)點(diǎn)月光。
林繡繡蹲在地上,摸著懷里的瓦罐,一顆顆數(shù)石子。數(shù)到第二遍時,她忍不住又哭了。
她想起他磕破的牙,滿嘴是血,她把麥芽糖分他半塊,自己啃硬糖,他含著糖含糊說“繡繡,
以后我保護(hù)你”,她當(dāng)時撇嘴,心里卻軟得像棉花?!爸h(yuǎn)哥,”她把臉貼在瓦罐上,
聲音輕得像嘆息,“你別騙我。”柴房的門第二天才開。林繡繡沒再提去常德的事,
只是每天照舊往老槐樹下蹲。娘把那二十元法幣拿出來給她看——用油紙包著,
疊得方方正正?!澳憧矗o你留著錢呢,就是盼著回來娶你?!蹦锇彦X塞她手里,“咱等,
等他自己回來。”林繡繡把錢壓在箱底,跟瓦罐放在一起。她開始每天蒸饅頭,
然后裝進(jìn)籃子,掛在房梁上。“萬一他明天就回來了呢?”她跟林母說,也跟自己說,
“得讓他吃口熱的?!倍炀瓦@么熬過去了。沅江的冰化了,江邊的柳樹抽出嫩芽,
林繡繡數(shù)瓦罐里的石子,數(shù)了**百遍。
第三章:血書與帶缺口的石子兒1944年2月的一天,村口來了個穿灰布褂子的男人,
走路一瘸一拐,是個傷兵。他在村里問“誰是林繡繡”,林繡繡跑過去時,
心差點(diǎn)跳出嗓子眼。男人從懷里掏出個焦黑的布口袋,是藏青色的,邊角磨得毛邊,
上面繡著顆歪歪的石子——是她繡的平安符!“有人托我轉(zhuǎn)交的。”男人聲音低,
“在個兵娃兒懷里縫著,袋里有信,寫著‘沅江林繡繡’?!绷掷C繡接過符袋,
手抖得半天解不開。布袋被血浸得硬邦邦的,她摸了摸,摸到里面折得整齊的紙,
還有個圓滾滾的小石子。她咬著牙撕開,信紙掉出來,邊角被炮火燒得焦黑,
上面的字被血暈了大半,卻還是能認(rèn)出那筆熟悉的字跡——是周知遠(yuǎn)的。
“繡繡:今夜炮聲暫歇,借燭光寫此信,恐是最后之言……”她蹲在地上讀,眼淚砸在紙上,
暈開“來生若逢太平年”幾個字。11月28夜——她記得那天,她正蒸饅頭,
蒸汽把窗戶糊得白茫茫的,她還跟娘說:“等知遠(yuǎn)回來,讓他吃剛出鍋的?!痹瓉砟翘煲估?,
他在寫這封信。圓石子掉出來落在地上。林繡繡撿起來,指尖摸到一個小小缺口。
只是缺口被磨得快平了,這是她當(dāng)年砸出的記號?!八麤]丟。”她突然抬起頭,
眼淚還掛在臉上,聲音卻帶著肯定,“他沒丟這石子,就沒丟自己!”男人愣了愣,
先是搖頭,后來又安慰似的點(diǎn)頭:“據(jù)說撿著他時,還有氣,就是傷重……”“肯定活著。
”林繡繡把信和石子往懷里塞,又摸了摸棉襖里的玉鐲,轉(zhuǎn)身就往家跑,“娘!我要去常德!
”娘在門口看著她,想攔,又忍住了。只是往她包袱里塞紅薯干,艾草,
和二十元法幣:“找到他,就帶他回來。找不到……也記得回家?!绷掷C繡點(diǎn)點(diǎn)頭,
把符袋貼身揣著,像揣著自己的命。她往村口走,路過老槐樹,摸了摸樹干上的疤。
“知遠(yuǎn)哥,”她對著常德的方向輕聲說,“我來接你了。你等我?!憋L(fēng)從沅江吹過來,
帶著水汽。柳樹的嫩芽在風(fēng)里晃,她想起他含著糖笑時,彎起的眉眼。她要去接他。
第四章:他形銷骨立,卻認(rèn)不出她1944年的初春,沅江兩岸的雪還沒化透,
林繡繡背著包袱出了周家村。包袱里裹著二十元法幣、半袋糙米,一雙布鞋,
還有那只周知遠(yuǎn)給的玉鐲。從周家村到常德,近兩百里路,她走了五天。頭兩天還好,
沿著沅江走,能撿到些干柴,夜里在破廟里生堆火。第三天過了鎮(zhèn)子,路上漸漸荒涼起來,
偶爾能遇見逃荒的人,個個面黃肌瘦,見了她手里的玉米面餅,眼睛都直了。
有天在路邊歇腳,遇見個衣衫襤褸的婦人,抱著生病的孩子。婦人跪在地上求她:“姑娘,
幫幫我……”林繡繡摸了摸包袱——還有一把草藥,原想留著應(yīng)急的。
她把藥遞過去:“煮水給他喝?!卑炎詈髢蓧K玉米面餅也塞給了孩子。夜里還是住破廟。
她蜷在草堆里睡。夢里是老槐樹下的好太陽,周知遠(yuǎn)蹲在地上試鞋,寸頭被太陽曬得發(fā)黑,
左眉上的痣像墨筆點(diǎn)上去的。他抬頭笑:“繡繡,鞋合腳?!眲傄焓纸铀f的田螺,
耳邊卻傳來“轟隆”一聲炮響。她被驚醒了。林繡繡坐起來,心里默默數(shù)著:“致遠(yuǎn)哥,
我快到了?!钡谖逄彀?,終于望見了常德城的影子。遠(yuǎn)遠(yuǎn)看過去,城墻黑黢黢的,
連個完整的垛口都沒有。走近了才看清,城門塌了一半,守軍背著槍站在殘垣上,
見了她就攔:“姑娘,城里亂,別進(jìn)去。”“我找人?!绷掷C繡把符袋攥緊,
“74軍57師的,叫周知遠(yuǎn),去年守北門工事的?!笔剀妵@口氣,指了指城里:“進(jìn)去吧,
小心些,防疫隊(duì)剛噴了石灰。”剛進(jìn)城,血腥味混著石灰味就撲過來。
防疫隊(duì)的人背著噴霧器走在街上,白色的石灰水灑在地上,冒起薄薄的白煙。
街道兩旁的房子幾乎夷為平地,斷梁歪歪扭扭架在瓦礫上,野狗在瓦礫堆里扒食,
見了人也不躲,眼里紅通通的。林繡繡沿著主干道往前走,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喊:“周知遠(yuǎn)!
周知遠(yuǎn)!”聲音撞在斷墻上,彈回來,輕飄飄的,連個回聲都不結(jié)實(shí)。
她看見墻上貼滿了告示,大多是‘掩埋尸骸’‘謹(jǐn)防疫病’的字樣,
還有幾張用毛筆寫在黃紙上的名單,上面寫著‘待尋親屬’或‘已確認(rèn)陣亡’,字跡潦草,
墨跡被雨水暈開。她湊過去,指尖在‘周’姓上一個個戳……風(fēng)刮得紙嘩嘩響,
有張紙被吹掉了角,露出下面“57師”三個字。她心一緊,蹲在地上扒著看,看了半晌,
沒找見“周知遠(yuǎn)”?!肮媚?,別找了。”旁邊掃街的老漢嘆口氣,“這名單漏了大半,
埋在瓦礫里的,沒登記的多了去了。57師的弟兄,北門工事當(dāng)時拼得最兇,
尸骸堆得能沒過膝蓋,好多人連名字都沒留下。”她沒說話,接著往北門走。
北門比城里更破。工事的斷墻塌了半截,露出里面的沙袋,被炮火燒得焦黑。
地上的彈坑一個挨著一個,最深的能沒過小腿,坑里積著黑黢黢的水,漂著碎布和爛木頭。
林繡繡扒著斷墻無助地喊:“周知遠(yuǎn)!你在哪兒?”喊到嗓子發(fā)啞,咳出血絲,
只有風(fēng)從斷墻縫里鉆過去,嗚嗚地響。繡繡不死心,她天天泡在附近搭建的臨時醫(yī)院里,
一邊幫忙照顧傷員,一邊找人。破木板搭的棚屋,門上掛著布簾,就是醫(yī)院。漏風(fēng)的屋里,
藥水味混著血腥味。傷員擠滿了,有的斷了胳膊,有的纏著頭,躺在鋪著草的地上,
哼哼唧唧地疼。她挨著床看,眼睛盯著每個人的左眉。有個寸頭士兵側(cè)臉像他,她心一跳,
撲過去:“致遠(yuǎn)哥?”士兵轉(zhuǎn)過頭,左眉光溜溜的,沒有痣。他愣了愣,虛弱地笑:“姑娘,
認(rèn)錯人了。我是51師的,常德城里的弟兄……唉,沒剩幾個了?!绷掷C繡站在原地,
腿一軟,差點(diǎn)摔倒。旁邊的護(hù)士扶了她一把:“姑娘,慢慢找,別急。
還有些傷重的弟兄在城郊難民營,你可以去那邊看看?!彼c(diǎn)點(diǎn)頭,眼淚卻掉了下來。
每一天,她從第一個棚屋走到最后一個,指尖拂過一個個額頭、左眉,
指尖被傷員的血蹭紅了,也沒找見她想找的人。天黑時,她蹲在醫(yī)院門口的石墩上,
摸出最后一小把糙米。糙米被她煮成了稀粥,清得能照見人影,她把米渣都撈出來,
放在干凈的布上——總覺得他說不定隨時會出現(xiàn),得讓他吃口稠的。
有個老兵拄著拐杖走過來,遞她半塊黑窩頭:“姑娘,還沒找到?
57師北門工事挖出來的尸骸,昨天剛燒了一茬,在東邊空地。你……別抱太大希望。
”林繡繡猛地站起來,手里的粥碗掉在地上,摔成了兩半。她往東邊空地跑,跑得太急,
被瓦礫絆了個趔趄,手心擦破了皮,滲出血。她沒顧上,爬起來接著跑。
東邊空地果然有燒過的痕跡,黑黢黢的一片,空氣中飄著焦糊味。旁邊堆著些沒燒盡的碎布,
有灰的,有藍(lán)的,還有塊藏青色的——像她給周知遠(yuǎn)縫平安符的布。她走過去,蹲在地上,
指尖碰了碰那塊藏青碎布。布上沾著點(diǎn)暗紅色的東西,干硬的,像血。
符袋里的玉鐲硌得胸口疼。她把玉鐲摸出來,放在地上。夕陽的光落在玉鐲上,
卻沒有一點(diǎn)溫度。那年秋天,他把玉鐲塞她時,沅江的風(fēng)吹著他的衣襟,
他眉清目秀的臉上掛著笑:“繡繡,等我回來,用紅布包著,正經(jīng)給你戴。
”“你說話不算數(shù)?!绷掷C繡把臉埋在膝蓋上,眼淚砸在玉鐲上,“周知遠(yuǎn),
你騙人……”風(fēng)刮過來,卷起地上的灰燼,落在她的頭發(fā)上,落在玉鐲上。繡繡癱坐在地上,
全身的力氣似乎被抽空了。常德一戰(zhàn),拼得那樣兇,死了那么多人。
那個人也許真的回不來了。呆坐了很久,她才把玉鐲塞回符袋,慢慢站起來,往城郊走。
聽人說,城郊有難民營,她想去看看——最后看一眼,看完就回家,給娘做頓飯,
把那罐石子埋在老槐樹下。難民營是用木板和茅草搭的棚屋,密密麻麻擠了一片。
有婦人在縫補(bǔ)衣服,有孩子在地上玩石子,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艾草味。林繡繡沿著棚屋走,
眼睛沒再看誰的臉,只是低著頭,數(shù)著腳下的石子。快走出難民營時,
她聽見“咔嚓”一聲——是啃窩頭的聲音。她沒在意,接著走,卻又聽見“咔嚓”一聲。
這聲音太熟了,像他蹲在老槐樹下吃紅薯餅,總先把餅邊磨軟了再咬,“咔嚓,咔嚓”的。
林繡繡腳步頓住。她慢慢轉(zhuǎn)過頭,看向聲音來的地方——是個靠在棚屋角落的男人。
他蹲在地上,背對著她,穿件灰布褂子,褂子破了個洞,露出里面的藏青里布。他低著頭,
正啃手里的黑窩頭,指尖在窩頭邊上反復(fù)摩挲,磨軟了,才小口咬下去。臟污,邋遢,瘦弱,
跟她熟悉的人半分都沾不上,可是摩挲窩頭邊的小動作卻讓她心里一緊。
林繡繡的心跳得發(fā)慌,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。她往前走了兩步,腳踢到了地上的石子,
發(fā)出“咕嚕”一聲。男人轉(zhuǎn)過頭。他額頭纏著繃帶,頭發(fā)亂糟糟的,臉色慘白,雙頰凹陷,
瘦得不像樣子。嘴唇干裂??噹旅?,左眉上那顆小痣,分外醒目。是他。林繡繡站在原地,
張了張嘴,卻喊不出聲。眼淚突然涌上來,蒙了眼,她伸手去擦,怎么也擦不完。
男人看著她,眼神空茫,像不認(rèn)識。他啃了口窩頭,又開始摩挲窩頭邊,
指尖的動作和當(dāng)年一模一樣。林繡繡慢慢走過去,從包袱里摸出一塊玉米面餅遞過去,
聲音像在打擺子:“你……吃嗎?小時候你總搶我的紅薯餅,
說餅邊脆……”男人的指尖停了。他看著她手里的餅,又抬頭看她,眼神里還是空茫,
卻怯生生伸出手,接過了餅。指尖碰到餅邊時,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。就是這個動作。
林繡繡捂住嘴,沒敢哭出聲,眼淚卻順著指縫往下掉,砸在他的手背上,砸在玉米面餅上。
“知遠(yuǎn)哥,”她哽咽著,一遍遍地喊,“我找到你了。知遠(yuǎn)哥,我來接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