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世我守活寡四十年,臨終才發(fā)現丈夫的啞巴是裝的。 一睜眼回到1984年,
我平靜地提出離婚。 孟言安終于慌了,
用我從未聽過的聲音說:“別走…” 我笑著摘下軍婚戒指:“孟首長,
深城的特區(qū)建設比您有意思多了?!?后來我成了首批萬元戶,
聽說那位軍花當眾撕了電話卡:“我從來只接他辦公室電話!” 而我新買的大哥大響起,
傳來孟言安沙啞的追悔:“那五千張電話卡,
都是因為我不敢…”---胸口像是被鈍器狠狠砸中,又悶又痛,幾乎喘不過氣。
眼前還是揮之不去的景象——書房最底層抽屜里,那個糊著“軍事地圖”標簽的舊餅干盒,
以及盒子里,碼得整整齊齊、幾乎要滿溢出來的,厚厚一疊電話卡。嶄新或用舊,
泛著不同年份的塑料光澤,密密麻麻,怕是有數百張。每一張右下角,都用黑色鋼筆,
描著一個極細極小的“柔”字。蘇曼珍猛地睜開眼,劇烈的嗆咳起來,喉管里火燒火燎,
像是臨終前那口嘔不出去的淤血還堵在那里。入眼卻不是醫(yī)院慘白的天花板,
而是…昏黃的燈光,老式的綠色吊扇在頭頂慢悠悠轉著,發(fā)出有規(guī)律的、令人心煩的吱呀聲。
墻壁刷著半截綠漆,上面掛著日歷——1984年5月。身上蓋著的,
是洗得發(fā)白、卻依舊硬挺的軍用薄被。她僵硬地轉動脖頸。床的另一側,躺著一個人。
背影挺拔,即便在睡夢中也不曾松懈,是刻進骨子里的軍人姿態(tài)。孟言安。
她守了四十年活寡的丈夫。那個在戰(zhàn)場上傷了聲帶和腹股溝,
據說喪失了語言能力和男性功能,讓她無怨無悔照顧了半輩子的英雄。
直到她六十歲生日那天,體力不支絆倒,撞開了那個抽屜。五百多張電話卡。
打給文工團那個叫柳柔的軍花。原來他不是不能說話,只是所有溫柔繾綣的話語,
都只說給了另一個人聽。原來他不是當不了男人,只是不想當她的男人。
四十年的信仰頃刻崩塌,付出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。巨大的悲憤和羞辱攫住她,
心絞痛猝然發(fā)作,她倒在那堆電話卡上,含恨閉上了眼。卻沒想到,再睜眼,
回到了1984年。這一年,她二十五歲,剛隨軍不久。孟言安“受傷”也不過兩年光景。
喉嚨里的嗆咳感還在,心口的劇痛卻變成了綿密尖銳的針扎似的疼,
提醒著她前世的愚蠢和結局。她緩緩坐起身,動作很輕,沒有驚動身旁的男人。
月光透過窗簾縫隙,灑進來一道慘白的光帶,恰好落在孟言安冷峻的側臉上。
他睡著時眉頭也是微蹙的,像是背負著無數重擔。前世,她總是心疼地想去撫平,
覺得他哪怕在夢里也不得安寧,是因為戰(zhàn)爭的創(chuàng)傷和身體的殘缺?,F在她只覺得諷刺。
那沉重底下,藏著的恐怕是對包辦婚姻的不滿,和對遠方心上人求而不得的郁結吧。
她看了他很久,目光一寸寸掠過那些她曾無比熟悉、無比眷戀的輪廓,
心頭的波瀾卻一點點死寂下去。前世四十年的委屈、犧牲、最后時刻的背叛與絕望,
像冰川般凍結了所有殘留的溫度。天光漸漸亮起,窗外傳來軍營起床號隱約的聲音。
孟言安生物鐘極準,聞號而動。他睜開眼,第一時間習慣性地看向身側,
對上蘇曼珍平靜無波的視線時,他似乎微微頓了一下。那雙眼睛太過平靜,
像是結了冰的湖面,看不到往日里幾乎溢出的關切和溫柔。他撐著手臂坐起身,
喉間發(fā)出慣常的、嘶啞難辨的氣音,
同時抬手比了個簡單的手勢——詢問她是否醒了、睡得好嗎。
這是他兩年來面對她時唯一的“語言”,破碎,艱難,帶著戰(zhàn)爭賦予的悲慘榮光。
蘇曼珍沒有像過去每一次那樣,立刻露出心疼又鼓勵的笑容,忙不迭地點頭回應,
然后比劃著告訴他她很好,再急切地去猜測他每一個手勢的可能含義。
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表演,目光里甚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…憐憫。
看得孟言安比劃的手勢微微僵住,眼底掠過一絲極淺的疑惑。蘇曼珍掀開被子下床,
聲音平直,聽不出喜怒:“醒了就起來吧,今天有事要談?!彼龥]有看他反應,
徑直走到衣柜前。衣柜里掛著的,多半是孟言安的軍裝和便裝,她的衣服只占小小一角,
顏色款式都樸素得近乎陳舊。她略過那些,手指在最里側頓了頓,
然后抽出了一套自己結婚前做的便裝——淺豆沙色的確良襯衫,配深藍色的長褲。
雖然也不是多時髦的款式,但至少比平日里那些灰撲撲的衣裳要鮮亮些。她換上衣服,
對著桌上那面邊緣剝落的紅框鏡子,慢慢梳頭。及肩的發(fā),她沒有梳成慣常的麻花辮,
而是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,在腦后扎了一個利落的馬尾。鏡子里的人,年輕,飽滿,
眉眼間卻凝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郁和決絕。孟言安已經穿好了軍褲,正在扣襯衫的扣子。
他的目光透過鏡子,落在她身上,帶著探究。他似乎想比劃什么。蘇曼珍沒給他機會。
她轉過身,走到書桌前。那書桌是孟言安用的,上面整齊擺放著文件、鋼筆、一本紅皮語錄,
還有一本她偷偷放上去的、用來給他解悶的小說——雖然他從未碰過。
她的指尖在冰涼的桌面上停留一瞬,然后拉開抽屜。里面放著他們的結婚證。鮮紅的封皮,
因為年歲尚短,還未完全褪色。她拿起那本結婚證,又拿起一旁擱著的鋼筆。
走到孟言安面前,他襯衫扣子扣到一半,動作停在那里,看著她,眉頭蹙得更緊。
蘇曼珍將結婚證打開,攤平在桌面上,鋼筆筆帽擰開,放在旁邊。然后她抬起眼,
迎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眸。“孟言安,”她的聲音不大,卻字字清晰,砸在清晨寂靜的房間里,
有一種冰冷的重量,“我們離婚吧?!笨諝夥路鹉塘?。吊扇還在吱呀呀地轉,
卻扇不動這陡然凍結的氣氛。孟言安整個人都僵住了。他像是沒聽懂,
又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荒謬不可能的事情,瞳孔不易察覺地縮了一下,
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。足足過了五六秒,他才猛地反應過來。
喉間發(fā)出更加急促嘶啞的“嗬嗬”聲,像是破風箱在被強行拉扯。
他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,力道很大,攥得她生疼,另一只手急切地指向自己的喉嚨,
又指向她,劇烈地搖晃著,臉上是無法理解、甚至染上一絲慌亂的焦躁。
他在用他慣常的方式“問”她——為什么?發(fā)生了什么?是不是他做錯了什么?
或者是他殘缺的身體終于讓她無法忍受了?若是前世,看到他這般激動痛苦的模樣,
蘇曼珍早就心痛如絞,忙不迭地解釋、安慰,恨不能把心掏出來告訴他她永遠不會離開他。
可現在,她只是低頭,看了一眼被他攥得發(fā)紅的手腕,然后用力地,一點一點,
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。動作緩慢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。手腕上留下清晰的指痕。
她抬起眼,目光里沒有半分動容,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?!皠e比劃了,”她說,
聲音不高,卻像冰錐,“也別再裝著說不出話了?!泵涎园菜械膭幼?,在那瞬間,
戛然而止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。他臉上的焦急、慌亂、痛苦,甚至那慣常的沉郁,
都瞬間凝固,然后像劣質的涂料一樣,一點點剝落,
露出底下最原本的、猝不及防被戳穿的驚悸和一絲慌亂。房間里死一樣的寂靜。
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操練口號聲,遙遠得不真切。蘇曼珍看著他驟然劇變的臉色,
看著他眼底那幾乎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一絲……被她窺破秘密的駭然。
她心里最后那一點殘存的、可笑的希冀,也徹底熄滅了。真的。都是真的。那五百張電話卡,
像燒紅的烙鐵,燙在她重生回來的心口,提醒著她前世的慘淡收場。疼痛尖銳,
卻也讓她的頭腦異常清醒,甚至帶上了一種冰冷的恨意。她極輕地笑了一下,
唇角彎起一點嘲諷的弧度?!安皇悄艽螂娫拞??”她問,聲音輕飄飄的,卻像刀子,
“打給那個叫柳柔的文工團團員,說那些黏黏糊糊的情話的時候,不是挺能說的嗎?
”“孟言安,”她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,一字一頓,“裝啞巴騙我,很有意思嗎?
”“……”孟言安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,像是想說什么,卻又被巨大的沖擊堵了回去。
他臉上血色盡褪,一種被徹底撕開偽裝的狼狽和驚慌無法抑制地浮現出來。蘇曼珍不再看他。
她抬手,伸到自己頸后,摸索了一下,解開了那根細小的銀鏈。鏈子上,
拴著一枚金色的戒指。樣式簡單,甚至有些粗糙,是部隊里打的,他們的結婚戒指。
她戴了它兩年,貼著皮膚,從未摘下了。前世,戴了四十年。鏈子被解開,戒指落在她掌心,
還帶著一點她身體的余溫。她攤開手掌,遞到他面前,然后,手指慢慢松開。
金戒指掉落在桌面上,發(fā)出“啪嗒”一聲輕響,在那份攤開的結婚證旁邊,滾了半圈,停住。
“簽字吧?!彼f,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,“好聚好散?!闭f完,她不再停留,
轉身走向門口。她的背影挺直,馬尾辮隨著步伐輕輕晃動,劃破凝滯的空氣。
就在她的手握住門把手的瞬間——身后,傳來一個極其干澀、沙啞,像是被砂紙狠狠打磨過,
又因為長久不使用而僵硬滯澀到極點的聲音?!皠e……走……”兩個字。耗盡力氣般,
破碎不堪。卻真真切切,是人的聲音。是蘇曼珍前世,窮盡一生,都未曾聽到過的,
屬于丈夫孟言安的聲音。蘇曼珍握著門把手的手指,猛地收緊。指節(jié)瞬間泛白。
心臟像是被那兩個破碎的音節(jié)猝然捏緊,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。四十年的期盼,
換來臨終一刻的背叛。如今終于親耳聽到,竟是此情此景。多么可笑。她緩緩回過頭。
孟言安站在那里,臉色是一種灰敗的慘白,嘴唇還在微微顫抖,那雙總是深不見底的黑眸里,
此刻翻涌著巨大的驚濤駭浪,是恐慌,是不敢置信,是無數想要辯解卻無從開口的混亂。
他看著她回頭,眼底似乎猛地迸出一絲微弱的光。蘇曼珍看著他,看了幾秒。然后,
她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笑容。清晰,冰冷,帶著徹底的釋然和一點點輕蔑?!懊鲜组L,
”她的聲音很輕,卻像淬了冰,“深城那邊搞特區(qū),建設得熱火朝天,聽說機會遍地。
”“我想了想,”她頓了頓,目光在他慘白的臉上停留一瞬,像是在欣賞他的狼狽,
“那兒的事兒,可比伺候您……”“有意思多了?!痹捯袈湎?,她再不留戀,擰開門把手,
走了出去?!芭椤钡囊宦曒p響,門在她身后關上。
隔絕了里面那個仿佛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男人。也隔絕了她過去所有的愚昧和犧牲。
清晨的陽光正好,透過走廊的窗戶灑進來,落在她臉上,有些刺眼。她微微瞇起眼,
抬手擋了一下。指尖似乎碰到一點濕意。她頓了頓,放下手,看著干凈的手指,
面無表情地擦過眼角。然后大步離開。走廊盡頭,光暈炫目。嶄新的路,在她腳下展開。
蘇曼珍沿著部隊家屬院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往外走。五月的風還帶著清晨的涼意,
刮過她單薄的襯衫,她卻感覺不到冷。胸腔里那股火燒火燎的痛楚和郁氣,
支撐著她挺直脊背,每一步都踩得又穩(wěn)又決絕。有早起倒痰盂的軍屬端著搪瓷盆從屋里出來,
看見她,愣了一下,下意識地想扯出個慣常的笑臉打招呼??赡抗庥|及她不同往日的衣著,
尤其那張脂粉不施卻冷冽逼人的臉,那笑意就僵在了嘴角,化作驚疑不定的打量。
蘇曼珍視若無睹,徑直從她們身邊走過,留下幾個女人面面相覷,
交頭接耳的低語在她身后嗡嗡響起。“……那不是孟團長家的?” “這打扮是去哪?
” “臉色咋這么難看?吵架了?”她統(tǒng)統(tǒng)拋在身后。家屬院門口有執(zhí)勤的小戰(zhàn)士,認得她,
例行公事地問了句:“嫂子,這么早出去?”蘇曼珍停住腳步,看向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。
前世,她在這個大院窩了四十年,和這些站崗的戰(zhàn)士一樣,守著規(guī)矩,守著身份,
守著那個沉默寡言、給她帶來無盡榮耀也帶來無盡寂寞的丈夫。
她甚至能叫出這小伙子的名字,知道他老家是河南的,愛吃面食。
可她只是極淡地彎了一下唇角,不是笑,更像一種撇清?!班牛鋈マk點事?!甭曇羝届o,
沒有過往那種屬于“首長夫人”的、刻意放緩放柔的調子,干脆利落。
小戰(zhàn)士似乎察覺出些許不同,但又說不上來,愣愣地看著她走出大門,
背影融進外面逐漸喧囂起來的街道?!?zhèn)上的郵局剛開門,
綠色的油漆門板被卸下來靠在墻邊,里面帶著一股陳舊紙張和漿糊的味道。
蘇曼珍走到長長的木質柜臺前,
從襯衫口袋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幾塊錢和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。地址是南方的一個小城市,
她遠房表姨的家。前世,這位表姨后來下了海,生意做得不小,
曾悄悄惋惜過蘇曼珍被困在那段無望的婚姻里。“發(fā)電報。
”她聲音清晰地對柜臺后的工作人員說。工作人員是個戴套袖的姑娘,接過紙條和錢,
習慣性地問:“內容呢?”蘇曼珍頓了頓,目光掠過窗外灰撲撲的街道,
遠處有騎著二八大杠的人叮鈴鈴掠過?!案遒M已匯,暫住勿憂。蘇?!彼蛔忠痪涞馈?/p>
這是她和表姨早年通信時約過的暗語,“稿費”指代錢。她出嫁時,
母親偷偷塞給她一點壓箱底的錢,囑咐她任何時候都要給自己留條退路。這筆錢,
她前世一分沒動,覺得用不上,也怕動了顯得自己心思活絡,對不起孟言安。現在想來,
可笑至極。工作人員刷刷寫好電報紙,讓她確認。蘇曼珍掃了一眼,點頭。電報發(fā)出,
表姨收到后自然會明白她的處境,會給她提供一個暫時的落腳點。走出郵局,陽光更盛了些,
晃得人眼花。她站在郵局門口的臺階上,看著這個尚且蒙著一層灰藍調子的八十年代小鎮(zhèn)。
自行車鈴響,偶爾有拖拉機的突突聲,墻壁上刷著白色的標語,一切都是緩慢而充滿約束的。
但風中似乎又隱約傳來另一種聲音,來自遙遠的南方海岸線,是推土機的轟鳴,
是打樁機的重響,是萬千人南下闖蕩的喧嘩與騷動。深城。特區(qū)。
那兩個字在她心里滾燙地灼燒著。她需要啟動資金。去深城,不是一句空話。略一思索,
她轉身朝著鎮(zhèn)子另一頭的百貨商店走去。商店里貨物算不上琳瑯滿目,
但比起物資更匱乏的鄉(xiāng)下,已是天地之別。玻璃柜臺里擺著糖果、文具、雪花膏,
靠墻的貨架上放著暖水瓶、臉盆、布料。她的目光落在賣布料的區(qū)域。
一種鮮艷奪目的紅色喬其紗,被單獨掛在一處,亮閃閃的,吸引著過往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,
但問價的多,真買的少。這顏色太扎眼,沒幾個人敢穿出門。蘇曼珍走過去,
手指捻了捻那滑膩輕薄的料子。“同志,這紅喬其怎么賣?”她問售貨員。
售貨員抬了下眼皮:“三塊八一米,不要布票?!闭Z氣里帶著點這料子不愁賣的優(yōu)越感。
不要布票,但價格抵得上工人小十天的工資。蘇曼珍沒猶豫:“給我來四米。
”售貨員驚訝地看了她一眼,一邊量布一邊忍不住搭話:“做裙子?這顏色可鮮亮,
得配好樣子才行?!碧K曼珍沒接話,付了錢,接過用牛皮紙包好的布料,又問:“有扣子嗎?
要那種有機玻璃的,小一點,透明或者白色的?!薄氐侥情g令人窒息的家屬房時,
已近中午。房門虛掩著。她推門進去。孟言安竟然還在。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
背脊挺得筆直,軍裝外套穿戴得一絲不茍,連風紀扣都嚴嚴實實地扣著,
仿佛要出席什么重要會議。只是他臉色是一種近乎僵硬的蒼白,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。
聽到開門聲,他猛地抬起頭,目光像淬了火的鉤子,瞬間釘在她身上,
帶著某種壓抑到極致的焦灼和審視。他面前的桌上,那份攤開的結婚證,那支鋼筆,
還有那枚被她丟下的金戒指,都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。像一個無聲的審判臺。
蘇曼珍的心口下意識地一縮,隨即又被更冷的硬殼包裹。她看也沒看他,徑直走到床邊,
拿起自己那個小小的、半舊的藤編行李箱。打開,開始收拾東西。她的動作不快,
但異常干脆。幾件換洗的衣物,洗漱用品,身份證件,還有那個剛買回來的牛皮紙包。
行李箱很小,根本裝不下多少東西。這個家里,屬于她的物品本就不多,
大多還帶著“孟言安妻子”這個身份的印記。那些,她一樣不要。
孟言安的目光一直死死跟著她,看著她利落地收拾,
看著她將那個刺眼的紅色布料包放進箱子,他擱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,手背上青筋凸起。
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。他試圖發(fā)出聲音,像早上那樣。但這次,
只溢出一絲極低啞模糊的氣音,像是聲帶被徹底撕壞后的殘余,帶著一種痛苦的掙扎。
蘇曼珍拉上行李箱的拉鏈,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。她終于抬眼,看向他。
他的眼睛因為極力想說話而憋得有些發(fā)紅,
里面翻涌著太多東西——震驚、不解、被戳穿后的難堪,
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、近乎哀求的惶急??尚?。前世她渴求一點他的回應而不得,
今生她不要了,他反倒急了?!白趾灪昧藛??”她問,聲音平直得像一把尺子,
量不出半分情緒。孟言安下頜線繃得死緊,攥緊的拳頭微微發(fā)抖。他猛地抬手,
指向桌上的戒指,又指向她,急促地比劃著,動作因為情緒激動而有些變形?!獮槭裁??
你要去哪?那是什么?我們談談!蘇曼珍看著他那熟悉無比的、屬于“啞巴”的表達方式,
心底最后一絲波瀾也歸于死寂?!懊涎园玻彼驍嗨翢o意義的比劃,甚至懶得多看一眼,
“別再比劃了。我看不懂,也不想猜了?!彼崞鹦欣钕?,走到桌邊。目光掃過結婚證,
空白處依舊空白。她似乎早料到如此,并不在意。只伸手,拿起那枚金戒指。
冰涼的金屬貼著指尖。孟言安死死盯著她的動作,呼吸驟然加重,像是預感到了什么。
蘇曼珍沒有看他。她捏著那枚戒指,走到窗邊,窗戶開著,下面是一片公共的小花圃,
剛翻過土,還沒種東西。她抬手,輕輕一拋。那枚小小的金色圓圈,
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微弱的光弧,悄無聲息地墜入松軟的泥土里,瞬間被吞沒,不見了蹤影。
干脆,利落,不帶一絲留戀。像扔掉了某種沉重的、禁錮了她兩世的無形枷鎖。
孟言安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動作太大,帶得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一聲“吱嘎——”。
他臉上血色盡失,像是被她這個舉動狠狠刺穿,瞳孔驟縮,難以置信地瞪著窗外,
又猛地瞪向她。嘴唇哆嗦著,那個破碎的、被堵在喉嚨里的音節(jié)終于沖口而出:“……不!
”嘶啞,變形,卻帶著一種絕望的驚痛。蘇曼珍卻已經轉回身,提起了行李箱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她住了兩年、壓抑了兩年的房間,
目光掠過那個臉色慘白、失魂落魄的男人?!澳悴缓?,沒關系?!彼f,
語氣甚至稱得上平靜,“我會向組織說明情況,申請調解。”“分居兩年后,法院會判的。
”她拉開門,陽光再次涌進來,勾勒出她纖細卻筆直的輪廓?!懊涎园?,好自為之。”門,
在她身后輕輕合上。隔絕了身后那個仿佛瞬間被抽空了所有靈魂、僵立在原地的身影。
這一次,她沒有再回頭。火車站的氣味混雜著煤煙、汗水和一種焦灼的期盼。
綠皮火車像疲憊的鋼鐵巨獸,匍匐在鐵軌上,吞吐著南來北往的人群。
蘇曼珍攥緊手里那張硬質車票,指尖能感受到粗糙的紙質紋理。深城。兩個墨印的字,
像是烙進了她的未來。她隨著人流往前挪動,藤箱的拎手勒著掌心,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。
周遭是嘈雜的方言、告別聲、小販的叫賣,一切鮮活而喧囂,
與她胸腔里那片死寂的冰湖形成鮮明對比。她不需要告別,也沒有人送行。
踏上搖晃的車廂門梯,一股更濃重的體味和泡面味撲面而來。車廂里擠滿了人,
行李塞滿了行李架,過道里也蹲坐著滿臉疲倦的旅客。找到自己的硬座位置,靠窗。
她將藤箱吃力地塞到座位底下,然后坐下,目光投向窗外。站臺上,
依然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。有一個穿著軍裝的高大身影突兀地立在人群邊緣,
目光像探照燈一樣,瘋狂地掃視著一節(jié)節(jié)車廂的窗口。孟言安。他終究還是追來了。
臉色是一種灰敗的急怒,嘴唇緊抿,下頜線繃得像要斷裂。
他的視線好幾次幾乎要掃過她這扇窗戶,又被人流和距離阻隔。蘇曼珍靜靜地看著,
看著他那份失態(tài)的、從未在她面前顯露過的慌亂。前世四十年的冷遇與臨終的背叛,
像一層厚厚的冰甲,將窗外那一切隔絕開來。她甚至覺得有些無聊?;疖嚻衙偷乩懀?/p>
悠長而嘶啞,蓋過了站臺上所有的聲音。車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,然后,
緩緩地、不可逆轉地開始移動。站臺開始倒退。那個軍裝身影猛地僵住,
目光終于捕捉到了車窗后的她。隔著一扇臟污的玻璃,隔著驟然拉開的距離,
他的瞳孔在瞬間縮緊,臉上血色褪盡,一種近乎絕望的驚怒清晰地浮現出來。
他下意識地向前沖了一步,似乎想徒勞地追趕這列加速的鋼鐵巨獸,卻被站臺工作人員攔住。
他猛地揮開阻攔的人,手臂僵硬地抬起,指向她的方向,嘴唇劇烈地開合,
像是在嘶吼著什么。但隔著玻璃,除了火車輪軸碾壓鐵軌那單調重復的哐當聲,
她什么也聽不見。他的失態(tài),他的憤怒,他可能終于沖口而出的、不再是偽裝的言語,
都成了窗外一幕無聲的、蹩腳的啞劇。蘇曼珍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身影,
看著他最終變成站臺盡頭一個模糊的黑點,徹底消失在視野里。她轉回臉,
靠在硬邦邦的座椅靠背上,閉上了眼。心臟位置傳來一絲輕微的、熟悉的抽痛,
很快被更洶涌的麻木覆蓋。結束了。……火車向南,轟隆行駛了幾天幾夜。車廂里空氣污濁,
各種氣味混合發(fā)酵。有人打牌,有人吹牛,有人呆呆望著窗外不斷變換的風景,
從北方的蒼黃到南方的青綠。蘇曼珍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看著窗外。
她對面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,學生模樣,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舊書包,
眼神里既有不安也有興奮。斜對面是個穿著略顯時髦、燙了卷發(fā)的女人,約莫三十歲,
嘴里磕著瓜子,眼神靈活地打量著周圍的人?!按蠼?,你這是去深城探親?
”卷發(fā)女人主動搭話,瓜子殼精準地吐在小桌板下的垃圾袋里。蘇曼珍回過神,
淡淡搖頭:“不是?!薄芭??那是去做生意?”女人來了興趣,“我看你一個人,
挺有魄力啊。現在好多人都往南邊跑,說是機會多得很!”旁邊的學生哥也抬起頭,
推了推眼鏡:“是的,報紙上都說特區(qū)建設日新月異,需要大量建設者?!碧K曼珍還沒回答,
旁邊一個穿著舊工裝、皮膚黝黑的男人嗤笑一聲,插話:“機會多?我看是騙子多!
那邊亂得很,人生地不熟的,去了小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。
”卷發(fā)女人立刻柳眉倒豎:“你這人怎么說話呢?自己沒本事就別嚇唬人!
深城可是中央畫了圈的地方,還能有假?”工裝男人梗著脖子:“畫圈咋了?那邊靠近香港,
資本主義的那一套多著呢!好多姑娘去了,錢沒掙到,人倒學壞了!”“你這就是老思想!
迂腐!”卷發(fā)女人毫不客氣地反駁。學生哥在一旁尷尬地搓著手,想勸又不知怎么開口。
蘇曼珍聽著他們爭執(zhí),目光重新投向窗外。鐵路沿線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工地,腳手架林立,
推土機轟鳴,嶄新的樓房拔地而起,與遠處依舊蒼翠的農田形成奇特的對照。
一種野蠻而蓬勃的生命力,撲面而來。這里沒有四合院的逼仄,沒有軍區(qū)大院的沉滯規(guī)矩,
沒有那些意味深長的打量和竊竊私語。這里只有挖開的土地,只有朝天空生長的鋼筋水泥,
只有寫在每個人臉上的、赤裸裸的欲望和拼搏。她深吸一口氣,
似乎能聞到空氣中飛揚的塵土和機會的味道。那卷發(fā)女人和工裝男人的爭吵還在繼續(xù),
話題已經從深城好不好,轉到了“資本主義尾巴”該不該割。蘇曼珍忽然轉回頭,
看向那個憤憤不平的工裝男人,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切入他們的爭論:“大哥,”她問,
“你說那邊騙子多,亂。那你為什么還要去?”工裝男人猛地噎住,臉漲得有些紅,
張了張嘴,沒說出話來。他腳邊放著一個巨大的、鼓鼓囊囊的編織袋,顯然也是去闖蕩的。
卷發(fā)女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,得意地瞥了工裝男人一眼,又看向蘇曼珍,
眼神里多了幾分認同和探究:“這位妹子看得明白!怕就別出來,出來了就別怕!我叫王娟,
你去深城哪個地方?說不定咱同路?”蘇曼珍對上她熱絡的視線,只是極淡地彎了一下唇角。
“還沒定?!彼f,“先看看。”……火車終于在一聲更加疲憊的長鳴后,
緩緩停靠進深城火車站。車廂里瞬間炸開鍋,所有人手忙腳亂地起身拿行李,
迫不及待地涌向車門。蘇曼珍拎出藤箱,隨著人潮下車。雙腳踩在站臺的水泥地上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