湯姆·雷德福漂浮在絕對的黑暗里。沒有聲音，沒有觸感，甚至連失重感都消失了。
意識像一顆脫離軌道的衛(wèi)星，在虛無中漫無目的地飄蕩。
他最后的記憶是“探索者號”飛船被一道無法理解的能量脈沖撕裂的瞬間——警報凄厲，
金屬扭曲，視野被刺目的白光吞噬。然后…就是這。永恒的寂靜。他試圖回憶自己的名字，
自己的身份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湯姆·雷德福。宇航員?！疤剿髡咛枴笔紫{駛員。
任務(wù)是穿越奧爾特云邊緣的未知引力異常區(qū)…任務(wù)失敗了。失敗得如此徹底，連一絲殘骸，
一聲呼救都未能留下。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消散于虛無的臨界點，一點微光在黑暗中亮起。
不是刺目的爆炸閃光，而是一種溫暖的、柔和的、如同初生恒星的光芒。它迅速擴大，
驅(qū)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，勾勒出…輪廓？湯姆猛地“睜”開了眼睛。他躺在一張床上。
柔軟的床墊，帶著陽光味道的亞麻床單。晨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來，
在橡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?？諝饫飶浡Х鹊拇枷?，還有…烤面包的焦香？
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，是知更鳥。家。他在家里。他在地球上。
在位于科羅拉多州落基山腳下的那棟木屋里。“湯姆？親愛的，你醒了嗎？
”一個熟悉得讓他心臟驟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，帶著慵懶的笑意。門被輕輕推開。麗莎。
他的麗莎。穿著他最喜歡的淡藍(lán)色睡裙，金色的長發(fā)有些凌亂地披在肩上，
臉上帶著剛睡醒的紅暈，那雙如同落基山湖泊般清澈的藍(lán)眼睛溫柔地注視著他?！皯邢x，
早餐快好了?！彼哌^來，俯身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吻。溫?zé)岬模鎸嵉挠|感。
帶著她特有的、淡淡的梔子花香。湯姆張了張嘴，喉嚨干澀得發(fā)不出聲音。
巨大的、失而復(fù)得的狂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同時攫住了他。他猛地坐起身，緊緊抱住她，
感受著她身體的溫度，她頸動脈的搏動。“麗莎…我…我做了個噩夢…”他聲音沙啞。
“噓…”麗莎輕輕拍著他的背，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，“只是個夢，親愛的。你回家了。
一切都過去了?！币磺卸歼^去了？探索者號呢？那撕裂的劇痛？那絕對的虛無？“爸爸！
爸爸！”清脆的童音伴隨著“咚咚咚”的腳步聲由遠(yuǎn)及近。
一個穿著小熊睡衣的小炮彈猛地沖進房間，撲到床上，鉆進他懷里。艾米麗。他的小星星。
六歲。柔軟的金發(fā)蹭著他的下巴，咯咯的笑聲像銀鈴?！鞍职质谴髴邢x！太陽曬屁股啦！
”艾米麗抬起頭，粉嫩的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，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亮晶晶的。
湯姆緊緊抱著女兒，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奶香混合著陽光的味道。眼眶發(fā)熱，
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要涌出來。家。麗莎。艾米麗。他回來了。那場災(zāi)難…真的只是個噩夢嗎？
日子以一種近乎完美的節(jié)奏流淌。每一個細(xì)節(jié)都真實得令人心碎。清晨，
在麗莎溫柔的呼喚中醒來，共享帶著咖啡香氣的早餐。送艾米麗去學(xué)校，
看著她小小的身影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進校門。白天，在木屋后的工作室里，
修理那輛老舊的福特皮卡，或者只是坐在門廊的搖椅上，看著遠(yuǎn)處雪山在陽光下閃耀。傍晚，
接艾米麗回家，聽她嘰嘰喳喳講述學(xué)校的趣事。晚餐是麗莎精心烹制的家常菜，
餐桌上總是充滿笑聲。夜晚，擁著麗莎在壁爐前看書，木柴燃燒發(fā)出噼啪的輕響，
艾米麗蜷在沙發(fā)上看動畫片，發(fā)出咯咯的笑聲。完美。無懈可擊。湯姆幾乎要沉溺其中了。
他強迫自己遺忘那場“噩夢”，遺忘冰冷的太空，遺忘探索者號。他告訴自己，
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，是他無數(shù)次在深空孤獨航行時夢寐以求的歸宿。然而，細(xì)微的裂痕，
如同蛛網(wǎng)般，在完美的表象下悄然蔓延。第一次異常發(fā)生在艾米麗的生日派對上。
院子里掛滿了彩旗和氣球，鄰居家的孩子們在草坪上追逐嬉鬧。
麗莎端出了那個巨大的、艾米麗期待已久的巧克力蛋糕，上面插著七根彩色蠟燭。
“祝你生日快樂…祝你生日快樂…”大家齊聲唱著。艾米麗閉上眼睛，鼓起小臉，
用力吹向蠟燭。呼——！燭火搖曳了一下…沒有熄滅。艾米麗愣了一下，又深吸一口氣，
用力吹去。燭火再次劇烈晃動，卻頑強地燃燒著，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固定住了。
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。孩子們的笑聲停住了，面面相覷。麗莎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，
隨即又綻開：“哎呀，我們的小壽星今天是不是有點緊張？再來一次，寶貝，用力！
”艾米麗的小臉憋得通紅，第三次吹去。這一次，燭火終于熄滅了。
但熄滅的方式很奇怪——不是被氣流吹滅的，而是像被突然掐斷一樣，瞬間消失。
掌聲和歡呼聲重新響起，掩蓋了那瞬間的異樣。湯姆站在人群中，看著女兒興奮的笑臉，
一股寒意卻順著脊椎爬升。他記得艾米麗五歲生日時，一口氣就吹滅了所有蠟燭。
第二次異常是關(guān)于麗莎的園藝。麗莎熱愛園藝，后院種滿了玫瑰、薰衣草和番茄。
她每天都會精心照料它們。湯姆記得她有一株特別珍愛的藍(lán)色玫瑰，
是朋友從日本帶回來的稀有品種。一天傍晚，湯姆在后院幫麗莎修剪花枝。
他無意中看到麗莎蹲在那株藍(lán)色玫瑰前，手指輕輕拂過花瓣。
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花瓣的瞬間，湯姆清晰地看到，那朵嬌艷欲滴的藍(lán)玫瑰，
花瓣邊緣極其細(xì)微地…閃爍了一下。不是光影效果，
而是像老式電視信號不良時那種瞬間的、像素化的閃爍?？斓脦缀鯚o法捕捉。
湯姆揉了揉眼睛。再看時，玫瑰依舊嬌艷，麗莎正溫柔地給另一株花澆水。
仿佛剛才只是他的錯覺?！坝H愛的，怎么了？”麗莎察覺到他的目光，回頭對他嫣然一笑。
“沒什么，”湯姆強迫自己擠出笑容，“這玫瑰真漂亮?！薄笆前?，”麗莎眼神溫柔，
“它是我最特別的一朵?！睖返男某亮讼氯?。最特別？是因為它需要更多的“維護”嗎？
最讓他不安的是夜晚。他常常在深夜驚醒，毫無緣由。身邊麗莎的呼吸均勻而綿長。
窗外是落基山靜謐的夜，偶爾傳來幾聲狼嚎。一切都那么安寧。
但當(dāng)他望向窗外那片深邃的星空時，一種巨大的、難以言喻的疏離感會攫住他。
那片星空…太完美了。完美得…虛假。他記得在探索者號上，透過舷窗看到的星空。
深邃、浩瀚、充滿未知的塵埃云、星云和遙遠(yuǎn)星系微弱的光芒。那是活的，涌動的宇宙。
而這里的星空，像一幅精心繪制的背景板。星辰的位置永恒不變，亮度均勻得過分，
沒有一絲星際塵埃的朦朧，也看不到任何熟悉的星座應(yīng)有的微妙位移。它美得驚人，
卻美得毫無生氣，美得像…一個牢籠的穹頂。他開始刻意尋找“證據(jù)”。他翻出舊相冊，
里面是他和麗莎的蜜月旅行照片。在希臘圣托里尼島，夕陽下的愛琴海美得令人窒息。
照片上的麗莎依偎在他懷里，笑容燦爛。湯姆盯著照片，試圖回憶起當(dāng)時海風(fēng)的味道，
陽光的溫度，麗莎發(fā)絲拂過他臉頰的觸感…記憶清晰，但感覺…隔著一層毛玻璃。
照片本身完美無瑕。他打開電腦，搜索“探索者號”任務(wù)。信息寥寥無幾，
只有官方簡短的聲明：任務(wù)因遭遇不可抗力中斷，宇航員湯姆·雷德福確認(rèn)犧牲，
遺體未能回收。配圖是他穿著宇航服的官方照片。沒有任何細(xì)節(jié)，沒有事故分析，
沒有后續(xù)報道。仿佛他從未存在過，或者…他的存在已經(jīng)被徹底抹去，
只留下這個“家”作為替代品。一天下午，艾米麗在客廳地毯上搭積木。湯姆坐在旁邊，
假裝看報紙，目光卻落在女兒身上。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金色的頭發(fā)上，形成一圈光暈。
她正專注地將一塊紅色的積木壘到塔頂?！鞍?，”湯姆輕聲問，
“你還記得爸爸上次離開家，去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地方工作嗎？”艾米麗頭也不抬，
小手穩(wěn)穩(wěn)地放下積木：“記得呀，爸爸是開大飛船的宇航員！去星星那里！”她的聲音清脆，
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?！澳恰职肿吡硕嗑?？”湯姆的心跳加速。艾米麗終于抬起頭，
小臉上滿是困惑：“爸爸不是一直在家里嗎？你昨天還送我去學(xué)校呢?！彼嶂^，
似乎不明白爸爸為什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，“你只是…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，
夢見自己去星星那里了?，F(xiàn)在你醒啦，就在家里呀！”她的眼神純凈，毫無雜質(zhì)。
她對此深信不疑。湯姆看著女兒，一股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淹沒了他。她是他最珍貴的真實，
此刻卻成了這個幻象最有力的證明。他無法反駁，甚至不敢再問下去。
他害怕打破她眼中的世界。幻象的裂縫越來越大，越來越頻繁。麗莎做的蘋果派，味道完美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