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蒙蒙亮?xí)r，總管帶著幾個沉默的嬤嬤和侍衛(wèi)來了。
“王妃，時辰到了，該啟程了?！?/p>
我換上了一身半舊的素色布裙，和當(dāng)初離開王府時一樣。沒有帶走王府任何一件東西，只帶著那個裝著安安小物的藍色荷包。
走出聽竹苑的大門時，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。安安應(yīng)該還在睡夢中。
別了，我的孩子。
馬車載著我，駛離了靖王府，駛離了京城。一路向南。
靜心苑建在半山腰，風(fēng)景確實不錯，但異常冷清。只有幾個啞仆伺候。
我在這里住了下來，像一個真正的隱居者。每日看看書，種種花，看看遠山。王府按月送來份例，足夠我衣食無憂，但再無其他消息。
秦掌柜和小翠也被安置在離靜心苑不遠的一個小莊子上。他們偶爾會偷偷來看我，帶來一些外面的消息，還有…關(guān)于安安的只言片語。
小翠說，安安認祖歸宗那天，很隆重。他穿著世子的小禮服，被蕭徹牽著，在宗祠里叩拜了祖先，正式改名為蕭承安。他好像哭了，一直小聲喊著“娘”，但儀式很順利。
小翠還說，安安被安排住進了王府最好的院子，有很多丫鬟嬤嬤伺候。蕭徹…似乎對他很好，聽說親自過問他的飲食起居，還開始教他騎馬射箭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，冬去春來。
山上的桃花開了又謝。
我以為，日子就會這樣平靜地過下去，直到老死在這座別苑里。
直到一個夏日的午后。
蟬鳴聒噪。我在院中的樹蔭下看書，昏昏欲睡。
突然，院門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馬蹄聲，急促而有力，由遠及近，最后停在院門外。
侍衛(wèi)似乎想阻攔，但被一聲低沉的呵斥喝退。
院門被猛地推開。
刺目的陽光里，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門口，逆著光，看不清面容。他穿著墨色的騎裝，風(fēng)塵仆仆，氣息還有些不穩(wěn)，顯然是快馬加鞭趕來的。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，手中的書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陽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輪廓，是蕭徹。
他怎么會來這里？
蕭徹一步步走進院子，步伐沉穩(wěn)，卻帶著一種逼人的氣勢。他走到樹蔭下，站在我面前。
五年多的時光在他臉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跡，輪廓更加冷硬，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深沉的郁色。他看著我，那雙深邃的眼眸里，翻涌著極其復(fù)雜的情緒，有壓抑的怒火，有深重的痛楚，還有一種…近乎絕望的疲憊。
我們就這樣對視著，誰也沒有先開口?？諝饽郎米屓酥舷?。
最終，還是他打破了沉默。聲音沙啞得厲害，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，和一種…難以言喻的痛苦：
“承安…病了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，像墜入冰窟！安安怎么了？！
“他怎么了？！”我猛地站起來，聲音都在抖。
“從你走的那天起，”蕭徹的聲音低沉壓抑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，“他就一直哭，不吃不喝，整夜整夜地醒著，抱著你給他做的那個舊布老虎，喊著‘娘’?！?/p>
他閉上眼，深吸一口氣，再睜開時，眼底布滿了紅血絲：“太醫(yī)看了無數(shù)，藥吃了無數(shù)，心病…無藥可醫(yī)。他…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…再這樣下去…”
蕭徹的聲音哽住了，這個向來冷硬如鐵的男人，此刻聲音里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恐懼。他死死盯著我，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懇求：
“慕容雪…回來吧。承安…安安他…不能沒有你。”
他上前一步，高大的身影帶著強大的壓迫感，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。
“本王…也不能…再失去你們一次了。”
他的聲音很輕，卻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看著眼前這個疲憊不堪、甚至有些狼狽的男人。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、冷漠無情的靖王，而是一個害怕失去孩子的父親，一個…在向我低頭的男人。
安安瘦得只剩一把骨頭…不能沒有我…
我的安安…那個雨夜拼死生下的孩子，那個病得快死也要緊緊抓住我的孩子…
所有的堅持，所有的防備，所有的疏離，在這一刻土崩瓦解。心口傳來撕裂般的疼痛，比當(dāng)年生他時更甚。
我踉蹌一步，扶住旁邊的石桌才站穩(wěn)。
“他…在哪里？”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。
“在府里?！笔拸亓⒖袒卮穑凵窭锶计鹨唤z希望的火苗，“本王帶你回去！立刻！”
回王府的路，蕭徹動用了他的王駕，一路疾馳。他罕見地沒有騎馬，而是和我一起坐在馬車里。他親自抱著昏睡中依舊眉頭緊鎖、瘦得脫了形的安安。
我坐在對面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孩子蒼白的小臉，心如刀絞。手幾次抬起，想摸摸他，卻又不敢。
蕭徹把安安小心翼翼地交到我懷里。我抱著這輕飄飄的小身體，感受著他微弱的呼吸，眼淚終于控制不住，大顆大顆地滾落，滴在安安干瘦的小臉上。
他似乎感覺到了，小腦袋在我懷里無意識地蹭了蹭，發(fā)出細微的囈語：“娘…”
“娘在…安安不怕…娘在…”我緊緊抱著他，泣不成聲。
蕭徹坐在一旁，默默地看著我們母子，眼神晦暗不明。
馬車駛?cè)胪醺?。蕭徹直接抱著安安，領(lǐng)著我去了他居住的主院“擎蒼院”，把孩子安置在他寢殿旁的暖閣里。
太醫(yī)早已候著。看到我抱著安安進來，他似乎松了口氣。
“王妃回來了就好，回來了就好！”太醫(yī)連忙上前診脈，又查看安安的情況，“小世子這是憂思過度，肝氣郁結(jié)，損耗太過，引發(fā)了舊疾。如今王妃歸來，心結(jié)解開大半，只要悉心調(diào)養(yǎng)，輔以湯藥，定能康復(fù)！”
太醫(yī)的話讓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一些。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安安床邊，親自給他喂藥，擦身，在他耳邊一遍遍低語。
蕭徹也一直守在暖閣外間，處理公務(wù)也搬了過來。他變得異常沉默，常常只是遠遠地站著，看著我和安安，眼神復(fù)雜。
安安昏睡了一天一夜后，終于醒了。他迷迷糊糊睜開眼，看到我坐在床邊，大眼睛里先是茫然，隨即猛地亮起難以置信的光芒。
“娘？”他虛弱地、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，伸出瘦弱的小手。
“安安！”我一把抓住他的手，緊緊貼在臉上，“娘在！娘回來了！再也不走了！娘發(fā)誓！”
“娘！”安安“哇”地一聲哭出來，撲進我懷里，小小的身體哭得直抽搐，“安安…安安以為…娘不要安安了…安安好怕…好怕…”
“不會！娘怎么會不要安安！娘最愛安安了！”我抱著他，心都要碎了，不停地安慰。
安安哭了很久很久，似乎要把這幾個月來的委屈和恐懼都哭出來?？蘩哿?，才在我懷里沉沉睡去，小手還緊緊抓著我的衣襟。
自那以后，安安的身體在我的精心照料下，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。小臉上漸漸有了肉，笑容也多了。但他變得異常黏我，只要一會兒看不見我，就會驚慌失措地到處找。
蕭徹似乎默認了我留在主院照顧安安。他不再提讓我離開的話，但也并未給我任何名分。王府里的下人們都小心翼翼地稱呼我為“夫人”。
日子似乎又恢復(fù)了某種平靜，但平靜之下，暗流涌動。
這天，安安午睡后，我坐在暖閣窗邊做針線。蕭徹走了進來，手里拿著幾份公文。
他屏退了左右，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。暖閣里很安靜，只有安安均勻的呼吸聲。
他沒有看公文，只是看著我，看了很久。那目光深邃，帶著審視，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探究。
“慕容雪，”他忽然開口，聲音低沉，“本王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?！?/p>
我放下針線，平靜地抬起頭：“王爺請問。”
“當(dāng)年…你假死離府，帶著身孕，就沒想過…回來找本王？”他的目光銳利，似乎想穿透我的靈魂，“你就那么篤定，本王…容不下你們母子？”
我迎著他的目光，沒有閃躲。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，在他冷峻的臉上投下明暗的光影。
“王爺，”我輕輕開口，聲音很平靜，“您還記得，妾身剛嫁入王府時，是什么樣嗎？”
蕭徹微微一怔，似乎沒料到我會反問這個。
“妾身記得。”我笑了笑，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，“那時妾身天真愚蠢，以為成了王妃，就能得到夫君的憐惜。妾身小心翼翼地討好您，關(guān)心您，哪怕?lián)Q來的是您冰冷的眼神和厭棄的話語。妾身也曾…在您醉酒時，送上一碗醒酒湯?！?/p>
蕭徹的眉頭蹙了起來，眼神里掠過一絲復(fù)雜的情緒。他似乎…在回憶。
“結(jié)果呢？”我的聲音依舊平淡，“那碗醒酒湯，被您抬手打翻。滾燙的湯水潑在妾身手上，燙紅了一大片。您說…‘滾！別在這里礙眼！’”
蕭徹的臉色變了變，嘴唇動了動，似乎想說什么，終究沒有出聲。
“妾身記得柳側(cè)妃剛?cè)敫畷r，風(fēng)寒咳嗽了幾聲?！蔽依^續(xù)說著，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，“您連夜召太醫(yī)，親自守在她床前喂藥，緊張得不行。而妾身，”我頓了頓，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，“那段時間也染了風(fēng)寒，咳得整夜睡不著。您知道后，只對管家說了一句‘王妃身子弱，讓她在自己院子里好好養(yǎng)著，沒事別出來過了病氣給旁人’?！?/p>
“這些，妾身都記得?！蔽铱粗难劬?，一字一句地說，“王爺，您讓妾身如何敢想，您會容下我們母子？在您心里，妾身和妾身的孩子，從來都只是‘旁人’，是礙眼的存在，是您不得不背負的恥辱。妾身當(dāng)年若抱著孩子回來，等待我們的，會是什么？是您冰冷的質(zhì)問？還是柳側(cè)妃更陰毒的算計？或是王府里那些見風(fēng)使舵的下人們的慢待和羞辱？”
我輕輕撫摸著自己手腕上早已淡去的疤痕，那是當(dāng)年在柴房劈柴時留下的：“妾身不怕苦，不怕窮。在漁村的日子，再苦再難，心里是踏實的。因為安安的每一口飯，都是娘親親手掙來的，每一件衣服，都是娘親親手縫的。沒人會害他，沒人會嫌棄他。他只需要平安快樂地長大?！?/p>
“而在這里，”我環(huán)視著這華麗的暖閣，語氣帶著一絲嘲諷，“他成了世子蕭承安。他得到的每一份錦衣玉食，背后都標(biāo)著價碼。他需要學(xué)會察言觀色，學(xué)會在夾縫中生存，學(xué)會提防明槍暗箭。王爺，您覺得，這真的是為他好嗎？”
蕭徹的臉色在我說這番話的過程中，變幻不定。震驚、難堪、憤怒，最終都化為一片深沉的灰敗和…痛楚？他放在膝上的手，不自覺地握緊，骨節(jié)泛白。
他沉默了許久。暖閣里靜得可怕，只有安安細微的鼾聲。
“本王…”他終于開口，聲音異常沙啞艱澀，“…明白了?！?/p>
他站起身，沒有再看我，也沒有再看安安，大步走出了暖閣。背影竟帶著一絲踉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