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大寧開元元年，初雪?！?/p>
那是他與姜尋大婚的當(dāng)晚。
漫天風(fēng)雪，紅燭高燃。
他帶著一身酒氣和寒意踏入婚房，看見她端坐在床沿，鳳冠霞帔，身形單薄得像一尊精美的瓷偶。
揭開蓋頭，是一張平靜無波的臉。很美，卻像雪山頂上的冰蓮，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。
蕭玨那時還是個初登大寶的少年天子，朝堂根基未穩(wěn)，不得不依賴手握重兵的鎮(zhèn)國大將軍，也就是姜尋的父親。這樁婚事，是政治，是交易，唯獨不是愛情。
他心有不甘，更有幾分少年人的傲氣。
“皇后不必緊張。”他刻意用最疏離的語氣開口，“你我今后，只需做好表面夫妻。朕不會動你，也請你安守本分，莫要妄想不屬于你的東西?！?/p>
他以為她會羞憤，會落淚。
然而姜尋只是抬起頭，靜靜地看了他片 Chén。那雙漂亮的眼睛里，沒有愛慕，沒有委屈，甚至沒有一點點新嫁娘該有的羞澀。
她只是點了點頭，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：“臣妾，遵旨?！?/p>
然后，她起身，無比自然地幫他寬衣，鋪床，伺候他睡下。整個過程，她的手指沒有一絲顫抖，呼吸平穩(wěn)得不像一個初嫁的少女。
那一晚，他們合衣而眠，中間隔著楚河漢界。
他一夜無夢。
而她，似乎也睡得很好。
……
回憶如潮水般褪去。
蕭玨修長的手指撫過賬冊上那熟悉的字跡，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，疼得他無法呼吸。
【開元三年。】
那是他登基的第三年，國庫空虛，邊境異動。他一邊要安撫朝堂，一邊要籌措軍費，焦頭爛額。
一晚，他心煩意亂地歇在舒貴妃宮里，舒貴妃（那時還是舒嬪）善解人意地為他彈琴解憂。
他醉意朦朧間，卻忽然想起，那日是姜尋的生辰。
出于一絲說不清的愧疚，他次日便命人送了十斛東珠去鳳儀宮，算是補償。他記得當(dāng)時姜尋前來謝恩，舉止一如既往的得體，看不出半點情緒。他只當(dāng)她是欣喜收下，此事便過去了。
卻不想，那些他用來彰顯皇恩的東珠，轉(zhuǎn)眼間就被她換成了戰(zhàn)馬，送到了他最需要的地方。
【開元四年，夏。舒嬪孕，帝大喜，賞賜流水入長信宮。后宮皆妒。后以私房銀萬兩，于江南購糧十萬石，解京郊災(zāi)民之困。帝以為戶部之功，嘉獎尚書?！?/p>
蕭玨的手指開始發(fā)抖。
開元四年，京郊大旱，災(zāi)民涌入京城。他為此事愁得夜不能寐。戶部尚書卻突然上報，說從江南緊急調(diào)來一批糧食，解了燃眉之急。他龍心大悅，當(dāng)朝表彰了戶部尚書。
而那段時間，他正因為舒貴妃懷上了第一個皇子，幾乎日日宿在她的長信宮，對鳳儀宮不聞不問。他甚至不記得，自己有多久沒見過姜尋。
她就這么不聲不響，用他賞賜給別人的財物，為他填補了國庫的窟窿，為他安撫了躁動的災(zāi)民，為他守住了江山的安穩(wěn)。
而他呢？
他回報她的，是日復(fù)一日的冷落，是扶持她最厭惡的對手，是最終……一杯穿腸而過的鴆酒。
“噗——”
一股腥甜的液體猛地從蕭玨口中噴出，灑在明黃的龍袍上，宛如雪地里綻開的，絕望的紅梅。
他竟急火攻心，嘔出了一口血。
“陛下！”守在殿外的太監(jiān)聽到動靜，驚惶地沖了進來。
蕭玨卻像是沒聽見，他死死盯著賬冊上的字，一頁一頁地翻下去。
【開元五年，秋。帝欲廢太子，群臣反對。后以母族兵行圖，換取太傅支持，穩(wěn)太子位?！?/p>
【開元六年，冬。西域進貢“合歡散”，帝與舒妃誤食。后徹夜守于殿外，以血抄經(jīng)，為帝祈福?！?/p>
【開元七年……】
樁樁件件，密密麻麻。
全是她。
他所有的功績背后，都站著一個他看不見的姜尋。
他所有風(fēng)光順?biāo)斓谋澈?，都是她在負重前行?/p>
他以為的江山穩(wěn)固，國泰民安，不過是她為他編織的一個美夢。她為他擋下了所有風(fēng)風(fēng)雨雨，然后，再由他親手將她推入深淵。
這世上，還有比這更殘忍，更可笑的事情嗎？
蕭玨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，笑著笑著，眼淚就掉了下來。一個帝王，生平第一次，哭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