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修了二十年表,從沒想過會修到一塊要吃人的懷表。
那天穿黑禮帽的男人冒雨送來這塊銅表時,我就該注意到表殼縫里滲著血銹。
現(xiàn)在我卡在1940年的上海街頭,懷表鏈死死勒進我脖子,秒針每倒走一格,
我就眼睜睜看著對面報童又死一次——而這次,他朝我喊的是“李叔快跑”。
1雨滴敲打著玻璃窗,像一串串散落的珠子。我坐在工作臺前,用絨布擦拭著螺絲刀。
店里彌漫著機油和金屬的氣味,這是我二十年來最熟悉的味道。門鈴突然響了。
黑色禮帽先進入我的視線,帽檐壓得很低。男人站在門口抖了抖傘上的水珠,
雨水在地板上匯成一小灘。"能修這個嗎?"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。
一只戴著皮手套的手遞過來一塊懷表,表鏈在他指間晃動。
我接過時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。懷表比我預想的要沉。
銅制表殼上布滿暗綠色銹斑,但機芯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辨。我翻開表蓋時,
聽到細微的咔噠聲。"年代很久了。"我用指腹摩挲著表盤,"需要更換發(fā)條和齒輪。
"男人沒有接話。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滴落,在呢子大衣上留下深色痕跡。"什么時候能修好?
""要看零件情況。"我抬頭看他,"這表對您很重要?"帽檐下的陰影動了動。
他后退半步,門外的雨聲忽然變得很大。"三天后我來取。"門關上時帶進一陣冷風。
我盯著懷表背面模糊的刻痕看了很久,那像是某個字母,又像是被刻意磨花的紋章。
傍晚雨停了。小林來送晚報時,鼻尖還掛著水珠。"李叔,今天有古怪客人?
"他踮腳看我手里的懷表,"我在街角看見個戴黑帽子的,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。
"我敲了下他的額頭:"少看些偵探小說。"但入睡前,我還是把懷表放在了工作臺上。
臺燈的光線讓銹跡呈現(xiàn)出奇特的色澤,像是凝固的血跡。我用鑷子小心撥動表盤邊緣,
突然聽到"咔"的一聲輕響。表蓋彈開了。白光炸裂的瞬間,我聞到焦糊味。
有什么東西抓住了我的手腕,滾燙得像燒紅的鐵鉗。
最后看到的畫面是表盤上瘋狂轉動的指針,它們快得拉出殘影。然后世界消失了。2冷。
這是我恢復意識后的第一個感覺。水泥地面硌得臉頰生疼,
鼻腔里灌進混雜著煤灰和腐爛菜葉的味道。我猛地撐起身子,懷表從胸口滑落,
金屬表鏈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。指針在倒著走。"先生要報紙嗎?最新的《申報》!
"清脆的童聲讓我打了個激靈。抬頭看見個戴鴨舌帽的男孩,他胳膊底下夾著厚厚一疊報紙,
褲腿短了一截,露出凍得發(fā)紅的腳踝。"今年......是哪一年?
"男孩像看瘋子似的后退半步:"民國二十九年呀。"他忽然壓低聲音,
"先生是不是被76號的人盯上了?我認得濟世堂的劉大夫......"遠處傳來哨聲。
男孩臉色驟變,把報紙塞進我手里就鉆進巷子。
展開的報紙上赫然印著日期:1940年3月18日。頭版照片里,
太陽旗在海關大樓頂端飄蕩。懷表突然發(fā)燙。我哆嗦著翻開表蓋,
秒針正卡在VII和VIII之間劇烈顫抖。
石板縫里有什么東西在反光——半塊破碎的鏡面映出我的臉,右眼下方多了一道新鮮傷疤。
"借過!"黃包車擦著衣角沖過去,車夫草鞋帶起的泥點濺在西裝褲上。
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身上穿著陌生的藏青色三件套,內袋里硬邦邦的物體硌著肋骨。
掏出來是把勃朗寧,槍膛里壓滿了子彈。街角傳來日語吆喝聲。我閃進一家當鋪,
柜臺后穿長衫的老頭正在擦拭煤油燈。"當東西?"他眼皮都沒抬。懷表被我攥得發(fā)燙。
老頭突然停下動作,昏黃燈光照出他左手小指缺失的疤痕。"陳記當鋪只收老物件。
"他摸出銅框眼鏡,"比如......會說話的鐘表?"玻璃柜里的座鐘突然敲響。
五點整,但窗外天色分明已近黃昏。老頭干枯的手指劃過柜臺,
在積灰表面留下清晰的軌跡——那是個倒置的三角形符號,和懷表背面的刻痕一模一樣。
二樓傳來重物拖拽聲。老頭猛地按住我手腕,他掌心的溫度低得不正常。
"李師傅現(xiàn)在相信了?"他聲音突然變成年輕女人的音調,"昨天您打開表蓋時,
可沒這么警惕。"懷表在我掌心劇烈震動。柜臺上煤油燈的火焰詭異地凝固在半空,
老頭布滿皺紋的臉像蠟像般融化脫落,露出沈月如蒼白的臉。
她耳垂上掛著兩枚銅質齒輪耳墜,隨著呼吸微微顫動。"76號的人正在搜捕時間異動者。
"她遞來一張泛黃的記者證,"您已經(jīng)觸發(fā)三次回溯了。"爆炸聲突然震碎臨街櫥窗。
沈月如拽著我撲向里屋時,我看見馬路對面戴黑禮帽的男人正收起冒煙的槍管。
他抬起的右手上,皮手套食指部位破了個焦黑的洞。地下室彌漫著霉味和機油味。
沈月如劃亮火柴,墻上密密麻麻貼滿剪報,每張照片里都有那塊銅制懷表。
最近期的《字林西報》上,刊登著昨天我在鐘表店里的照片。"陳老板用假身份騙您修表。
"她撕開袖口給我包扎手臂,"這是時空管理局的誘捕器。
"我摸到工作臺下藏著熟悉的工具箱。
打開瞬間渾身血液凝固——每件工具都是我用了二十年的那套,
連螺絲刀上的齒痕都分毫不差。沈月如突然按住我掏槍的手:"別動!
"天花板傳來規(guī)律的敲擊聲。三長兩短,接著是小林壓低的嗓音:"李叔!他們在搜下水道!
"懷表蓋子彈開的剎那,我看見秒針分裂成兩根。一根順時針指向Ⅻ,另一根逆時針停在Ⅵ。
兩根指針交匯時,地下室的煤油燈"啪"地爆出綠色火星。沈月如的嘴唇在動,
音像是隔了層毛玻璃:"下次回溯在霞飛路公寓......"她的話被尖銳的剎車聲切斷。
我撲向通風口時,懷表里傳出陳老板沙啞的笑聲:"找到你了,時間竊賊。
"3懷表里的笑聲像刀片刮過耳膜。我猛地睜開眼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趴在霞飛路公寓的木地板上,
喉嚨里還殘留著地下室的霉味。窗外電車鈴聲叮當作響。我摸了摸右眼下方——傷疤消失了。
懷表靜靜躺在床頭柜上,表蓋緊閉,仿佛從未打開過。
但桌角的《申報》日期寫著1940年4月2日,比我上次"醒來"晚了半個月。門鈴響了。
"修表師傅在嗎?"女人的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急促。我從貓眼里看見她卷曲的短發(fā),
呢子大衣領口別著鋼筆,左手腕上的浪琴表鏡面裂了道縫。我拉開門栓的瞬間,
她突然擠進來,后背緊貼著關上的門板:"76號的人盯上這棟樓了。"她亮出記者證,
照片下面印著"沈月如"三個字,"您還記得我嗎?"煤油燈在桌上爆了個燈花。
她耳垂上的齒輪耳墜晃了晃,和地下室記憶里一模一樣。"這次回溯您觸發(fā)得太早。
"她徑直走向工作臺,從坤包里掏出塊鍍金懷表,"能修嗎?"我接過懷表時,
秒針突然停住。表殼內側刻著倒三角形符號,和陳老板當鋪里的一模一樣。
"您對古董表很了解?"我故意把螺絲刀掉在地上。
彎腰時瞥見她裙擺下的小牛皮靴——鞋跟側面沾著新鮮泥漿,和窗外晴空萬里的天氣對不上。
她忽然按住我轉動表冠的手:"發(fā)條要逆時針上。"指甲掐進我虎口,
"除非您想再被炸回三天前。"工具箱底層傳來細微震動。我假裝找鑷子,
摸到勃朗寧冰冷的槍管。"沈小姐在調查什么新聞?""失蹤案。"她抽出張剪報推過來。
泛黃的《大美晚報》上登著十二個人的照片,每張照片角落都隱約露出銅制懷表的表鏈。
最近失蹤的是個穿長衫的老者,配圖里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。窗外傳來哨聲。
沈月如突然扯開懷表后蓋,齒輪間夾著張微型照片——十五歲的小林被綁在椅子上,
身后墻壁用血畫著倒三角形。"陳老板今早抓了他。"她聲音發(fā)顫,
"那孩子一直幫我們傳遞消息。"懷表里的齒輪開始自行轉動。我盯著她裂開的浪琴表,
秒針每走一格,裂紋就延長一分。
"您上次說時空管理局......""噓——"她猛地捂住我的嘴。天花板傳來窸窣聲,
像是有人踩著閣樓橫梁走動。石灰簌簌落在她肩頭,我聞到她袖口傳來的火藥味。
工具箱突然自己彈開。我的游標卡尺立起來,在桌面刻出"VII→VIII"的凹痕。
沈月如臉色煞白,這是懷表回溯的時間坐標。"他們找到錨點了。"她拽著我沖向防火梯。
樓下傳來日語喊叫聲,一輛黑色轎車急剎在弄堂口。戴黑禮帽的男人正下車,
右手皮手套的食指部位有個焦黑的洞。防火梯銹蝕的欄桿突然斷裂。
墜落時我看見沈月如的浪琴表徹底碎裂,表盤下露出微型發(fā)報機的銅線圈。她在空中轉身,
嘴唇開合比著口型:"去找陳老板的保險箱——"后背砸進裝滿紙箱的黃包車。
車夫回頭露出小林的臉,他左眼腫得睜不開,卻咧嘴笑了:"李叔,這次咱們走水路。
"懷表在衣袋里發(fā)燙。我回頭望見公寓窗口閃過綠光,
沈月如的身影在爆炸氣浪中碎成漫天齒輪。4黃包車在巷子里七拐八拐,
最后停在一家當鋪后門。小林跳下車時差點摔倒,我扶住他,摸到他肋骨處繃帶的粗糙觸感。
"沈小姐給的路線。"他遞來半張燒焦的報紙,上面用鉛筆圈著家古董店的地址,
"她說陳老板今天會去收一批貨。"懷表在我口袋里發(fā)燙。指針走動的聲音變得很響,
像是有人在耳邊數(shù)秒。古董店門臉很小,招牌上的"陳記"兩個字漆都快掉光了。
推門時鈴鐺沒響——銅鈴鐺被人用紅線纏住了舌簧。"稀客啊。"陳老板從里屋掀簾出來,
長衫袖口沾著機油。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,右手卻戴著嶄新的皮手套??匆娢視r,
他眼角抽了一下,目光落在我鼓起的衣袋上。沈月如比我晚五分鐘到。
她換了身陰丹士林藍旗袍,耳垂上的齒輪耳墜不見了,手腕上換了塊勞力士。
"這位先生想看看懷表。"她沖我使眼色,"聽說您這兒有瑞士機芯的貨?
"陳老板笑出一口黃牙:"巧了,今早剛收了個寶貝。"他轉身時,
我注意到他后頸有塊銅錢大的疤痕,形狀像被烙鐵燙出來的齒輪。柜臺玻璃下壓著張當票,
日期是1937年8月13日——淞滬會戰(zhàn)爆發(fā)那天。里屋突然傳來"咔嗒"聲。
陳老板臉色變了變,從博古架取下個錦盒:"您掌掌眼。"盒子里是塊鍍金懷表,
和我口袋里的一模一樣,只是表鏈換成銀質的。我假裝檢查機芯,
用指甲刮了下表殼內側——倒三角形符號是剛刻上去的,刻痕里還留著新鮮銅屑。
"能試走時嗎?""別!"沈月如突然按住我手腕。她指尖冰涼,袖口滑出截電線,
纏著她青紫的手腕。陳老板瞇起眼:"這位小姐面善啊。"他轉向我,
"您那塊表要不也拿出來比比?"懷表突然震動起來,隔著衣料燙得我皮膚發(fā)疼。
門外傳來急剎車聲,小林在街對面吹了聲口哨——三長兩短。"改日吧。
"我拽著沈月如往外走。陳老板的聲音追上來:"午夜前表針走到Ⅻ,可就來不及啦!
"櫥窗玻璃映出他詭異的笑臉。我數(shù)清楚他柜臺上擺著十二座鐘,
每座都停在不同的死亡時間?;爻厅S包車上,沈月如撕開旗袍下擺。她大腿上綁著微型相機,
底片倉是空的。"陳老板的保險箱在里屋佛龕后面。"她聲音發(fā)啞,
"要弄到鑰匙得等他去黑市交易。"我摸出懷表。秒針正在加速,分針卻開始倒退。
表蓋內側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行小字:"VII→VIII",
和沈月如公寓里游標卡尺刻的一樣。天黑透時我的鐘表鋪被抄了。砸門聲響起前十分鐘,
懷表突然停了。我把表藏進工作臺暗格,剛合上木板,三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就踹開了門。
"搜查抗日分子!"領頭的踢翻工具箱。鑷子掉在地上,被人踩住時發(fā)出金屬扭曲的呻吟。
我盯著他右手——皮手套食指部位破了個洞,邊緣焦黑。他們撕開我的床墊,
卻對墻上的齒輪設計圖視而不見。領頭人突然舉起個東西:"這是什么?"我的螺絲刀。
刀柄上纏著沈月如給我的電線,此刻正發(fā)出微弱的紅光。遠處教堂鐘敲了九下。
領頭人臉色驟變,帶著人撤得比來時還快。我撿起螺絲刀,
發(fā)現(xiàn)刀尖沾著新鮮血漬——不是我的。暗格里的懷表自己打開了。表盤上兩根指針重疊在Ⅻ,
玻璃下浮出張微型地圖,標著霞飛路23號的地下室入口。窗外飄來燃燒報紙的焦糊味。
火光中,我看見陳老板站在對面樓頂,長衫下擺被風吹得像張開的蝙蝠翅膀。
懷表突然開始瘋狂震動。表殼裂開細縫,滲出暗紅色的液體,聞著像鐵銹混著硫磺。
5懷表滲出的液體在桌面上腐蝕出一個小坑。我抓起絨布想擦,卻發(fā)現(xiàn)液體已經(jīng)蒸發(fā),
只留下硫磺味的白煙。門縫下塞進來一張紙條。
沈月如的字跡潦草得像被狗追著寫的:"明早九點,霞飛路咖啡館,帶表來。
"我盯著"帶表來"三個字看了很久。紙背面有油墨印子,像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。
天亮前下了場雨。我踩著積水推開咖啡館門時,沈月如已經(jīng)在最里面的卡座等著。
她今天戴著圓框眼鏡,頭發(fā)盤得一絲不茍,像個女學生。桌上攤著幾張泛黃的報紙。
"十二個失蹤者。"她推過來一杯黑咖啡,"都接觸過這種懷表。"我數(shù)了數(shù)剪報。
十二張照片,十二個不同的人,但每張照片角落里都能看到銅制懷表的反光。
最舊的那張是1923年的《申報》,最新的是上周的《大美晚報》。"這家表廠。
"她指甲點著報紙邊角的小字,"瑞士的,1912年就倒閉了。"咖啡杯底粘著片齒輪。
我轉著杯子看,齒輪上的齒牙排列方式很特別——每第三個齒牙都比其他的短一截。
和我口袋里懷表的齒輪一模一樣。"陳老板在收集這些表。"她突然壓低聲音,
"但不是為了賣。"窗外報童的吆喝聲飄進來。小林抱著報紙跑過,鴨舌帽壓得低低的。
他在櫥窗前晃了晃,左手比了個"七"的手勢。沈月如從手提包里摸出個牛皮紙袋。
里面是十二份檔案,每份都貼著失蹤者的照片。"看他們的職業(yè)。"我翻著檔案。
鐘表匠、物理系教授、銀行金庫管理員......最后一個居然是巡捕房的探長。
每份檔案最后都釘著張當票復印件,上面蓋著陳記當鋪的印章。"這些人都會修表?""不。
"她眼鏡片反著光,"他們都懂時間。"咖啡館的門鈴突然響了。沈月如一把按住我的手,
她的腕表秒針在瘋狂打轉。陳老板拄著拐杖走進來,長衫換成了西裝,
缺了小指的左手戴著白手套。他沖我們點點頭,像普通熟人打招呼一樣自然,
然后坐在了靠門的位子。"別回頭。"沈月如的嘴唇幾乎沒動,"他在等表針走到Ⅻ。
"我口袋里的懷表開始發(fā)燙。隔著衣料,我能感覺到表蓋在輕微震動,
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殼而出。小林又在窗外晃過。這次他右手攥著什么東西,
在玻璃上快速劃過——是半塊懷表的外殼。"法租界。"沈月如突然說,
"上個月有個瑞士商人住在霞飛路23號,戴著一模一樣的表。
"我猛地想起地下室地圖上標的位置。懷表突然"咔"地響了一聲,分針跳到了Ⅷ的位置。
陳老板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。瓷片碎裂的聲音中,沈月如往我手心塞了張紙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