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倒是小了點，可天上那層厚得跟鉛塊似的云，半點沒松口，連一絲太陽都不肯漏出來。潮氣裹在空氣里，沾在每塊磚、每片葉子上，整座小鎮(zhèn)跟陷在一場醒不了的陰郁夢里似的。林夜坐在駕駛座上，車窗開了道小縫，涼絲絲的濕風(fēng)鉆進(jìn)來，帶著土腥氣和爛葉子的味兒。
她盯著手機(jī)屏幕剛調(diào)出來的信息 —— 孫偉。這名字跟根銹釘子似的，從記憶里拔出來，還帶著陳年老血的腥氣。小時候的印象里，這名字總跟一雙橫眉豎眼的兇光、推搡人的罵聲、還有林曉往后縮的害怕模樣綁在一塊兒。他是趙峰的跟屁蟲，腦子不好使，就胳膊腿兒粗，欺負(fù)林曉的時候總沖最前面，下手沒輕沒重的，好像把比他弱的人踩在腳底下，才能知道自己活著似的。
這幾天她在鎮(zhèn)上零零散散打聽，拼出來的消息是：孫偉現(xiàn)在在鎮(zhèn)南邊，以前老紡織廠改的物流倉庫當(dāng)保安。離婚了，嗜酒如命，脾氣還是爆，但早被日子磨沒了勁兒，只剩被酒和倒霉事兒泡得潦倒又麻木的樣子。
林夜得親眼看看。她要知道，這個以前揮著拳頭打人的家伙，現(xiàn)在到底爛在什么樣的泥坑里。先摸清底細(xì)，這是狩獵的第一步。
下午剛過四點，她把車停在物流倉庫對面街邊，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。倉庫占地不小，圍墻高得很，鐵門上全是銹，關(guān)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，就留了個側(cè)門讓人進(jìn)出。門口那破崗?fù)だ?，有個穿得不合身保安服的人影歪著打盹，帽子壓得快遮住臉了。
時間過得慢得熬人?？炝c下班的時候，側(cè)門開了，工人一撥撥走出來，鬧了會兒又靜下來。又等了快半小時，崗?fù)だ锬潜０膊怕渤鰜恚炝藗€懶腰，磨磨蹭蹭鎖好門。
就是孫偉。
林夜的目光一下子就釘在他身上了。雖說變了不少，她還是一眼就認(rèn)出來了。比小時候胖多了，啤酒肚把廉價保安服撐得緊緊的，可肩膀后背又奇怪地駝著，整個人看著又笨又頹。頭發(fā)又稀又油，臉是長期喝酒喝出來的紅脹，還發(fā)腫。走路拖著腳，每一步都像費了老大勁，透著股被日子榨干了的疲沓勁兒。
他往跟鎮(zhèn)中心相反的方向走，那條路通著一片老房子，租金便宜。林夜慢慢發(fā)動車，遠(yuǎn)遠(yuǎn)跟著，保持著不會被發(fā)現(xiàn)的距離。
孫偉在一家招牌歪歪扭扭、燈照得發(fā)渾的小賣部門口停了。隔著模糊的玻璃窗，林夜看見他遞了錢，從老板手里拿過個棕色紙袋包著的方瓶子 —— 明擺著是烈酒。他都沒走遠(yuǎn)，就站在店門口，熟練地擰開蓋子，仰著頭 “咕咚咕咚” 灌了一大口，喉結(jié)使勁滾了滾。然后才把瓶子塞進(jìn)外套那鼓囊囊的口袋，低著頭，接著往家走。
最后他拐進(jìn)了一條窄巷子。林夜把車停在巷口，看著他走進(jìn)一棟外墻掉皮、滿是水漬的筒子樓。樓道里的聲控?zé)舾恋哪_步聲亮起來，昏黃的光里，他掏鑰匙、開門、身影消失在門后的動作，都慢得很，還透著股子孤單。
目標(biāo)確認(rèn)了。狀態(tài)跟她想的一樣，甚至更糟。一個被酒和爛人生困住的、脆得一捏就碎的魂兒。 perfect，第一個獵物就選他。
接下來兩天，林夜又在不同時間跟蹤孫偉。他的日子過得簡單得可憐，跟盤反復(fù)放的灰撲撲磁帶似的：上班，下班買酒，回家。直到周五晚上。
周五下班，孫偉沒直接回家。在小賣部門口照例買了酒，猶豫了一下，轉(zhuǎn)身往鎮(zhèn)中心走。林夜的心跳稍微快了點 —— 規(guī)律這東西，本來就是用來打破的。他拐進(jìn)了一家叫 “老地方” 的酒吧。酒吧門臉小，霓虹燈牌缺了幾個字，“老地方” 變成了 “老方也”，閃著廉價又曖昧的粉光。
林夜把車停在街角更深的陰影里，耐著性子等。她得離近點看，得知道他在這種地方是什么樣。她換了件簡單的黑連衣裙，款式有點老，領(lǐng)口裹得嚴(yán)，顏色暗沉沉的 —— 特像林曉高中時可能穿的那種。她把長頭發(fā)放下來，稍微低頭的時候，軟乎乎的頭發(fā)剛好能遮住點臉，透著股怯生生的弱勁兒。她還淡淡撲了點粉，讓臉看著更白，沒血色。
晚上九點多，酒吧里人漸漸多了。林夜推開門，一股混著廉價煙酒、汗味兒和劣質(zhì)香水的熱烘烘的味兒撲過來。燈暗暗的，音樂吵得很，大多是些中年人，大聲說笑，劃拳喝酒。她快速掃了一圈，在最里面的角落卡座看到了孫偉。他已經(jīng)一個人喝了會兒了，面前擺著兩個空啤酒瓶，正拿著第三個往嘴里灌，眼神都有點散了。
她走到吧臺，點了杯最便宜的啤酒。位置選得好，側(cè)對著孫偉，中間隔著晃來晃去的人影和飄著的煙，看著不刻意，又能讓他偶爾瞥見她的側(cè)臉。她小口抿著杯里發(fā)苦的酒，頭低著，看著像個累了、一個人來買醉的普通女人，可所有的注意力都跟雷達(dá)似的，全鎖在孫偉身上。
時間慢慢過，孫偉面前又多了兩個空瓶子。他動作更慢了，眼神更迷糊，時不時使勁晃腦袋，好像想把眼前的模糊晃掉。
時機(jī)快到了。
林夜拿起酒杯，看著隨意地轉(zhuǎn)身，往洗手間走。路線剛好經(jīng)過孫偉的卡座。就在快走過的時候，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突然從旁邊站起來，踉蹌著撞了她胳膊一下。
酒杯 “哐當(dāng)” 脫手，劃了道弧線，里面剩下的廉價啤酒差不多全潑在孫偉胸口和大腿上。
“我操！你沒長眼??？！” 孫偉 “騰” 地跳起來，帶著濃酒氣的吼聲立馬炸了，低頭沒用勁兒地拍著濕透的、臭烘烘的保安服。突然潑上來的涼水，還有被打斷的醉意，讓他一下子就炸毛了。
撞人的男人含糊著道了歉，趕緊鉆回人群里了。
林夜站在原地，微微低著頭，肩膀下意識地縮起來，聲音帶著點剛好的慌和無措，特意放輕放軟：“對不起…… 真對不起…… 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 她還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，跟被他吼怕了似的。
孫偉煩躁地抬頭，罵人的話都到嘴邊了，可目光一碰到林夜的臉，突然就噎住了。
酒吧里昏昏閃閃的燈底下，那張白白的、帶著慌、低眉順眼的臉，跟他記憶里那個被他欺負(fù)、嚇得往后縮的影子，幾乎一模一樣！
他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，滿是血絲的眼白都快凸出來了。臉上的火氣瞬間凍住，接著被一種嚇人的驚和不敢信取代。喝酒喝出來的紅潮從臉上飛快退下去，變得一片死灰。嘴唇哆嗦著，就發(fā)出幾個碎了的音節(jié)：“你…… 你…… 是…… 是……”
林夜抬眼看他，目光跟他碰了一瞬。那眼神深處沒半點情緒，只有種冷冷的、什么都看透了的平靜，可這平靜就維持了一小會兒，立馬又換成了那種受驚小鹿似的慌。
“真的特別抱歉，” 她又低聲說，聲音輕卻清楚地穿過吵鬧，鉆進(jìn)孫偉耳朵里，“我?guī)湍悴敛痢?說著就伸手要從隨身小包里拿紙巾。
“不！不用！” 孫偉跟被蛇咬了似的，猛地往后退了一步，撞在卡座沙發(fā)上，差點摔了。他死死盯著林夜，喘氣又粗又急，胸口使勁起伏，跟見了從墳里爬出來的鬼似的。“別過來！你…… 你到底是誰？??！”
周圍的吵鬧好像小了點，旁邊幾桌有人好奇地往這邊看。
林夜適時地露出更懵更怕的樣子，跟被他的反應(yīng)嚇著了似的?！拔摇?我就是不小心……” 她沒再堅持拿紙巾，反而又往后退了步，拉開距離，“對不起…… 打擾了……”
她沒再看他，趕緊轉(zhuǎn)身，低著頭，穿過晃來晃去的人影，往酒吧門口快步走。步子不算快，可很堅決，黑裙子在小腿邊輕輕晃著。
身后，孫偉僵在原地，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，沒追上來?？伤芮宄杏X到，那兩道混著嚇破膽的怕、驚、懵，還有沒散的醉意的目光，跟真的釘子似的，死死釘在她后背上，直到她推開門，融進(jìn)外面更黑的夜里。
涼絲絲的新鮮空氣一下子鉆進(jìn)肺里。林夜臉上那點裝出來的慌，很快就沒了，變回一潭深水似的平靜，甚至更冷。她走到街角，拉開車門坐進(jìn)去，沒馬上走。
透過酒吧那臟乎乎的玻璃窗，她能看見孫偉還傻站在卡座旁，魂都沒了，連擦身上濕酒漬都忘了。他好像突然沒了勁，“咕咚” 癱坐在卡座里，雙手抱著頭，身子微微發(fā)抖。過了會兒，他又跟突然醒了似的，抓起桌上剩下的半瓶酒，仰著頭一口氣灌下去，好像得靠酒才能壓下那快把他吞了的怕。
種子已經(jīng)種下去了。酒、攢了多少年的虧心、刻在骨子里的怕，還有她跟林曉幾乎一樣的臉，會變成最肥的土，讓這顆種子趕緊生根發(fā)芽，長出叫 “猜” 和 “怕” 的藤，最后把他本就晃悠快倒的精神，徹底絞碎。
林夜發(fā)動車子，沒聲兒地開離了這條還鬧著的、滿是爛味兒的街。
她知道，對孫偉來說，那漫長的、自己毀自己的噩夢，才剛開頭。而她，會是這場噩夢唯一的、冷冷靜靜的觀眾和導(dǎo)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