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將軍夫人,用嫁妝養(yǎng)他全軍三年,換來的是一紙納妾文書。
他摟著新歡笑我:“商戶之女,怎配掌我將軍府中饋?” 我笑了,當(dāng)夜便清點賬簿,
連一碗餛飩錢都沒給他留下。 將軍怒不可遏地沖進宮求皇帝評理。
卻見我從容摘下夫人冠冕,遞上和離書: “陛下,您當(dāng)年說若我肯嫁他,許我后位,
還作數(shù)嗎?”府門外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和浪潮般的歡呼時,我正對著最后一本賬冊,
將算盤珠子彈出一個清脆的尾音?!胺蛉?!將軍回來了!大軍凱旋,已經(jīng)到朱雀大街了!
”侍女云雀喘著氣跑進來,臉上是因興奮泛起的紅暈,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。
我指尖一頓,那粒冰涼光滑的檀木算珠穩(wěn)穩(wěn)歸位,發(fā)出的輕響淹沒在前院隱約傳來的騷動里。
三年了。窗外是四月艷陽天,院里的那棵老梨樹開得正好,碎雪似的花瓣被風(fēng)卷著,
簌簌落在窗欞上??晌抑讣鈪s沒什么溫度,心口沉甸甸地墜著,
像壓著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石,莫名跳得發(fā)慌。我輕輕吸了口氣,
將那絲三年間早已習(xí)慣的不安用力壓回心底最深處的角落。他是我的夫君,
是大勝匈奴、凱旋還朝的英雄。我該高興。我站起身,裙裾拂過案幾邊那方微涼的端硯,
聲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:“更衣,迎將軍?!辨?zhèn)國大將軍蕭煜,我的夫君,今日榮歸。
這是舉朝同慶的大日子。將軍府的正門隆隆洞開,我領(lǐng)著闔府奴仆,按一品誥命大妝,
頭戴珠翠博鬢冠,身著蹙金繡鸞鳳緋羅袍,立在最前方。
門外是涌動的、幾乎要沸騰起來的歡慶人潮,喧囂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。陽光有些刺眼,
我微微瞇起眼,望向長街盡頭。街角,玄甲鐵騎的身影終于出現(xiàn),如同黑色的潮水,
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漫過朱雀大街的每一塊青石板。當(dāng)先一人,身披猩紅戰(zhàn)袍,
胯下神駿烏騅馬,身姿挺拔如松,在萬千歡呼聲中愈發(fā)顯得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不可一世。
不是蕭煜又是誰。人群的歡呼瞬間拔高,幾乎要掀翻這京城的蒼穹。
花瓣、彩帛如同雨點般拋灑向隊伍。他越來越近,
我已經(jīng)能看清他被風(fēng)沙磨礪得更加冷硬的面部輪廓,甚至能看清他唇邊那抹志得意滿的笑意。
他享受著萬民的簇?fù)?,馬鞭偶爾高揚,回應(yīng)著沸騰的人潮。我的目光卻在他身側(cè)微微一凝,
心口那塊巨石驟然收緊,沉得發(fā)痛。他懷里坐著一個人。一個穿著嬌艷桃紅色騎裝,
身段玲瓏嬌軟,面容大半被蕭煜寬闊的肩背擋去,只露出一截異常雪白纖細(xì)脖頸的女子。
他一手控韁,另一只手,緊緊環(huán)在那女子的腰肢上,姿態(tài)親昵而充滿占有欲,
仿佛懷抱著什么稀世珍寶。
周圍的歡呼、陽光、飛舞的花瓣似乎瞬間隔了一層厚厚的、模糊的琉璃罩,
變得虛幻而不真切。我身后的仆婦管事們似乎也察覺了這絕不該出現(xiàn)的異樣,
細(xì)微的、壓抑的騷動像水波一樣蕩開,又迅速死寂下去,
只剩下無數(shù)道驚疑不定的目光釘在我的背上。烏騅馬在府門前停下,噴著響鼻,
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面。蕭煜利落地翻身下馬,動作瀟灑流暢,帶著久經(jīng)沙場的悍勇。然后,
他極其自然、甚至堪稱溫柔地伸出手,將那名女子也抱了下來。她輕呼一聲,
嬌怯地依偎在他臂彎里,桃紅色的衣袖拂過他冰冷的玄甲。他轉(zhuǎn)身,終于看向我。
三年沙場磨礪,讓他眉宇間多了幾分肅殺之氣,面容更顯冷峻鋒銳,
那雙曾讓我癡迷的、映著江南煙雨的深邃眼眸,此刻落在我這一身沉重的誥命冠服上,
卻只有一層公事公辦的淡漠,以及……一絲迅速掠過、卻未能逃過我眼睛的,
類似于嫌棄的審視。仿佛在看一件擺錯了位置、礙眼又不得不應(yīng)付的舊物。
他拍了拍戰(zhàn)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,聲音洪亮,
帶著勝利者固有的、居高臨下的倨傲:“夫人辛苦了。
”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候一個不相干的下屬。不等我回應(yīng),他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,
便側(cè)過身,將那名完全露出面容、嬌怯依偎在他身側(cè)的女子輕輕往前帶了帶,
動作是刻意做出來的溫柔體貼?!敖榻B一下,”他的聲音刻意放緩,
卻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子,猛地、緩慢地楔進我心口,碾磨著,“這是柳依依,
我在邊關(guān)收的姑娘。她父兄皆是為救我而戰(zhàn)死,孤苦無依,我已決定納她為妾,
日后便留在府中,與你做個伴?!绷酪肋m時地抬起頭,露出一張清水芙蓉般我見猶憐的臉,
眼波怯生生地望向我,像受驚的小鹿,
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:“依依見過姐姐……早聽聞姐姐賢良大度,日后還請姐姐多多照拂。
”她說著,便要屈膝行禮。卻被蕭煜一把扶住胳膊?!安槐囟喽Y。
”他語氣帶著不容錯辯的回護,甚至隱隱有一絲對她這般“懂事”的憐惜。然后,
他的視線重新落回我臉上,那層刻意維持的、流于表面的平和迅速褪去,
露出底下冷硬粗糙的磐石。他上下打量著我這一身為了迎他而按品階穿戴的繁復(fù)冠服,
目光最終落在我妝容精致的臉上,嘴角扯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嘲。“秦夫人,”他頓了頓,
這個稱呼從他口中吐出,疏離得如同隔著千山萬水,“你乃商戶出身,能掌將軍府中饋至今,
已是本將念及舊情,格外寬容。如今依依入府,她雖出身不算高貴,卻也是忠烈之后,
性情溫婉,更識大體,知書達理。這府中中饋之事,日后便交予她來掌管吧。
你這些年也勞心勞力,正好卸下?lián)?,多享享清?!?/p>
”商戶出身……不識大體……享清?!恳粋€字都像淬了冰的針,
密密麻麻扎進我四肢百骸,凍結(jié)血液,刺痛骨髓。周遭死寂。
連遠(yuǎn)處百姓的歡呼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,只剩下風(fēng)吹旗幟的獵獵聲響。
云雀在我身后氣得渾身發(fā)抖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幾乎要沖出去,
被我反手用冰涼的手指死死扣住她的手腕,阻住了。我能感受到她脈搏劇烈的跳動,
和我心底那片荒蕪的死寂形成可怖的對比。無數(shù)道目光針一樣刺在我背上,
充滿了驚愕、憐憫、探究,還有更多看好戲的玩味。我看著蕭煜,
看著他那張寫滿赫赫戰(zhàn)功與涼薄傲慢的臉,
看著他將那個叫柳依依的女人小心翼翼護在羽翼之下,
仿佛我是什么會立刻撲上去撕碎那朵嬌花的洪水猛獸。三年。一千多個日夜。我耗盡嫁妝,
變賣首飾,打通商道,周旋于各路糧商油販之間,日夜操持,殫精竭慮,
支撐著偌大將軍府的門面開銷,更支撐著他前線軍隊的糧草軍餉!我熬干了心血,
染白了青絲,換來的就是他凱旋歸來的當(dāng)眾羞辱,一句輕飄飄的“商戶之女”,
便要奪去我付出一切才勉強守住的東西,去討好他的新歡。
心口那片沉甸甸的東西驟然碎裂開來,不是尖銳的疼痛,
是一種滾燙的、幾乎要將我五臟六腑都焚成灰燼的滔天怒焰。
那火焰燒干了我眼底最后一絲濕意,燒熔了所有殘存的、可笑的情愫。可我臉上,
卻緩緩漾開一絲笑。極淡,極冷,像初春湖面上最后一片薄冰。我甚至微微頷首,
聲音平穩(wěn)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:“將軍一路勞頓,既已安排妥當(dāng),妾身遵命便是。
府中已備好熱水酒菜,請將軍與……柳姑娘,先行入府歇息吧。
”我的目光掠過柳依依那張看似柔弱的臉,沒有半分停留。
蕭煜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般逆來順受的反應(yīng),愣了一下,隨即那抹譏誚又浮了上來,
仿佛在說“算你識相”。他摟著柳依依,志得意滿地從我面前走過,
大步跨入了那扇我用真金白銀、用心血尊嚴(yán)苦苦支撐了三年的將軍府大門。
柳依依經(jīng)過我身邊時,投來極快的一瞥,那眼底哪里還有半分怯懦,
全是藏不住的、輕蔑的得意,以及一種登堂入室的勝利者姿態(tài)。我站在原地,
聽著身后奴仆們壓抑的抽泣和遠(yuǎn)處重新響起的、卻明顯變了味的嗡嗡議論聲,
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,只剩下冰冷的死寂?!霸迫??!蔽业穆曇舨桓?,卻像冰凌相互撞擊。
“奴婢在。”云雀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的顫抖?!白屬~房的所有人,立刻到庫房集合。
”我轉(zhuǎn)身,目光沉靜地掃過身后那些面色各異、眼神閃爍的仆從,聲音不大,
卻清晰得足以讓最外圍的人都聽見,“帶上所有賬簿、鑰匙、對牌、還有……這三年間,
所有從我院中私庫里支取銀錢物資的條子。一張,都不許少?!币股缒?/p>
將軍府前院的喧囂宴飲聲隱隱傳來,絲竹管弦,觥籌交錯,是在為蕭煜接風(fēng)洗塵,
慶祝他的不世戰(zhàn)功,或許,還在慶祝他新得了一位美嬌娘。沒有人來請我這位正室夫人出席。
仿佛我已不存在。庫房院里,卻燈火通明,亮如白晝。十幾個賬房先生屏息靜氣,額上冒汗,
算盤珠子的噼啪聲密集得如同暴雨打芭蕉,每一顆珠子撥動都敲在人心上。
一箱箱賬簿被搬出來,核對,歸檔。一盒盒地契、房契、銀票被清點,封存。
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紙張和墨錠的味道,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云雀帶著我從母家?guī)淼男母棺o衛(wèi),
沉默而高效地將庫房里所有屬于我的嫁妝原箱、以及后來用我嫁妝銀錢購置的物品,
全部貼條登記,搬上早已候在側(cè)門的馬車。車輪壓過青石板,發(fā)出沉悶的滾動聲?!胺蛉?,
”老賬房先生聲音發(fā)干,捧著厚厚的匯總賬簿,手有些抖,“三年前您嫁入府中時,
陪嫁現(xiàn)銀八萬兩,金銀頭面十二套,錦緞五百匹,玉器古玩五箱……均已核對無誤,
悉數(shù)追回?!薄胺蛉?,這是過去三年間,將軍十三次派人以軍餉緊急、朝廷撥付遲緩為由,
從您私庫中支取銀兩的借條,共計四十五萬三千兩。均有將軍私印或手書為證。
”另一名賬房遞上一疊厚厚的紙條,上面熟悉的字跡此刻看來無比刺眼?!胺蛉?,
這是府中大小開支賬簿。三年來,府中一應(yīng)吃穿用度、人情往來、仆役月錢、莊子修繕,
共計支出六萬七千兩,皆從您嫁妝鋪子的盈利中支出。將軍……未曾撥付過一分中饋銀兩。
”賬房的聲音越來越低?!胺蛉耍ツ甓燔娭屑比泵抟?,匈奴攻勢正猛,
您連夜變賣了兩套赤金紅寶石頭面并京郊三處上好的田莊,
購得棉布三萬匹、棉花五萬斤送往邊關(guān),這是當(dāng)時典當(dāng)行的票據(jù)和采購清單,
經(jīng)手人是將軍的親衛(wèi)副將……”一條條,一項項,白紙黑字,紅印赫然。每一張紙,
都是一把刀,將過去三年我所有的付出、情意、期盼,凌遲得粉碎,
只剩下冰冷的數(shù)字和赤裸裸的背叛。我坐在燈下,一份份看著,核對,
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物品名稱和巨額數(shù)字,心中一片麻木的冰涼。然后,
用我秦氏商行獨有的、繁復(fù)精巧的朱紅印鑒,在每一份關(guān)鍵憑證上,落下清晰的印記。
“夫人……”老賬房先生捧著最后一份匯總,喉嚨滾動,“所有賬目皆已厘清,
連同……連同您當(dāng)初用自己的體己錢,
為將軍額外添置的那五千副精鐵鎧甲的錢……也一并記上了。只是,
府中公賬上如今……只剩三錢銀子,恐怕明日連買菜的銀錢都……”我接過那厚厚一沓紙,
指尖拂過最上面那張匯總數(shù)額。整整五十八萬七千六百四十二兩銀子。
還有那些無法用銀錢簡單估價的嫁妝原箱。這就是我三年心血,我秦家?guī)缀鮾A盡一半家財,
喂給一頭怎樣都喂不熟的豺狼!“做得很好。”我起身,
將那一沓沉甸甸、足以壓垮一個豪門的紙張收入一個紫檀木盒中,“所有賬房,
每人賞銀百兩,辛苦各位今夜之事,出得此門,忘干凈。
”我目光掃過院子里那些裝滿箱籠的馬車,聲音在寒夜里凝成一團冰白的霧:“出發(fā)。
從側(cè)門走,回秦家舊宅?!避囮牊o聲無息地駛離了將軍府,
如同血液從一具冰冷的軀體里悄然流走,沒有驚動前院一絲一毫的繁華夢。
夜色吞沒了車輪的痕跡。第二天晌午,我是被前院傳來的巨大咆哮聲和瓷器碎裂聲驚醒的。
“秦!晚!你這個毒婦!給我滾出來!”蕭煜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野獸,幾乎要掀翻屋頂,
伴隨著兵荒馬亂的腳步聲和柳依依嬌怯委屈的哭泣聲。我慢條斯理地起身,
由著云雀替我綰了一個簡單利落的發(fā)髻,換上一身素凈的青色衣裙,未施粉黛,
這才緩步走了出去。正堂里,一片狼藉。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,幾張椅子?xùn)|倒西歪。
蕭煜臉色鐵青,雙目赤紅噴火,
指著空蕩蕩的四周和多寶閣上留下的清晰印痕:“這到底是怎么回事?!庫房為什么空了!
賬上為什么只剩三錢銀子!連昨晚宴席上撤下來的銀餐具都不見了!你究竟想干什么!
你想餓死本將嗎!”柳依依在一旁拿著帕子拭淚,哭得梨花帶雨,
肩膀聳動:“將軍……妾身今早想去廚房給將軍燉碗蓮子羹,
可是……可是廚房說連米都沒錢買了,
為無米之炊……妾身這掌家之權(quán)……嗚嗚嗚……姐姐為何要如此為難我們……”我站在堂下,
目光平靜地掠過他們的狼狽,掠過地上那些原本屬于我、如今已被搬空的擺設(shè)留下的痕跡。
“將軍是在問我嗎?”我微微偏頭,語氣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,
“昨日將軍不是親口所言,商戶之女,不配掌您將軍府中饋?既如此,
我自然是將我商戶人家的銅臭之物,一并帶走了。免得臟了將軍和柳姑娘的眼,
玷污了將軍府的清貴門楣?!薄澳?!”蕭煜猛地噎住,額頭青筋暴跳,
像一條被扼住喉嚨的狗,“那是你的嫁妝?!那分明是……是府中公賬的銀錢!
是你這些年掌家理應(yīng)攢下的!你這是中飽私囊!”“哦?”我輕輕一笑,那笑聲冰冷,
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,“將軍莫非是打仗打糊涂了,還是昨日酒還未醒?您將軍府的公賬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