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# **第1章:
劇痛——是唯一的知覺。
陳默費盡了全身的力氣,才讓沉重如鉛的眼皮掀開一道縫隙。
映入眼簾的,不是熟悉的辦公室天花板,也不是深夜加班后公寓里昏黃的燈光。
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。
是硝煙。
是泥土被炮火翻開的腥氣。
更有一種濃郁到化不開的鐵銹味,那是血的味道。
陳默的腦子“嗡”地一聲,像是被重錘砸中。
他想撐起身體,可肋下傳來的劇痛讓他瞬間脫力,整個人重重地摔回地面。
臉頰貼上了一片冰冷而粘稠的物事。
他艱難地轉(zhuǎn)動僵硬的脖頸。
那是一截斷臂。
斷口處血肉模糊,蒼白的骨茬刺破皮肉,無聲地指向那片血色的天空。
以這截斷臂為中心,視野所及之處,盡是煉獄。
焦黑的土地上,殘破的肢體與破碎的槍支零件交錯在一起。一具具穿著灰色土布軍裝的尸體,以各種扭曲的姿態(tài)凝固在死亡的瞬間。
他們的臉上,還殘留著沖鋒時的吶喊與猙獰。
胃里一陣翻江倒海。
陳默猛地側(cè)過頭,劇烈地干嘔起來,可虛弱的身體里什么也吐不出來,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他的喉嚨。
怎么回事?
綁架?惡作???
還是……拍電影?
這個念頭荒誕得可笑,卻成了他混亂腦海中唯一的解釋。
他是一個工程師,一個在現(xiàn)代都市里與圖紙數(shù)據(jù)打交道的精密機械工程師。前一秒的記憶,還停留在為了一個新項目,連續(xù)熬了三天三夜,最后趴在辦公桌上沉沉睡去。
可眼下的一切,真實得令人發(fā)指。
那撲面而來的血腥味,那肋骨斷裂的鉆心劇痛,那尸體上開始聚集的蒼蠅……沒有一個特效能做到如此逼真。
就在這時,另一股不屬于他的記憶,如同決堤的洪水,蠻橫地沖進了他的腦海。
一個同樣叫“陳默”的年輕民兵。
貧瘠的山村,嚴厲的父親,還有那支剛剛組建不久的區(qū)小隊。
最后的畫面,是在一片混亂的槍聲中,一排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沖了上來。
他扣動了手里那支老舊漢陽造的扳機。
然后,一發(fā)冰冷的子彈擊中了他的胸口。
飛濺的泥土,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光景。
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記憶,在他的腦海中猛烈地碰撞、撕扯、交融。
巨大的沖擊讓他頭痛欲裂,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。
是那個二十一世紀的工程師陳默?
還是這個犧牲在黃土坡上的民兵陳默?
“不……這不是真的……”
他喃喃自語,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。
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,讓他渾身冰冷。
就在他瀕臨崩潰的邊緣,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。
有人來了!
陳默的心臟驟然抽緊。
是敵是友?
他掙扎著,用手肘撐起上半身,躲在一具尚算完整的尸體后面,緊張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。
幾個人影出現(xiàn)在山坡的另一頭。
他們穿著和他身上一樣破舊的灰色軍裝,腿上打著綁-腿,手里端著長短不一的各式步槍。
每個人都疲憊不堪,身上沾滿了塵土與血污,但他們的腳步雖慢,卻異常警惕。
這是一支被打散了的隊伍。
他們一邊搜索,一邊前進,動作干練而默契。
為首的是一個身材瘦高的中年漢子,臉上刻滿了風(fēng)霜,一雙眼睛像鷹隼般銳利,掃視著這片死寂的戰(zhàn)場。
陳默本能地屏住了呼吸,一動也不敢動。
這些人的身上,有一種他只在紀錄片里見過的東西。
那是從尸山血海里磨礪出來的殺氣,冰冷,且真實。
隊伍越來越近。
一個年輕的戰(zhàn)士眼尖,發(fā)現(xiàn)了他藏身的尸體堆有異樣。
“班長!”
他低喝一聲,舉起了槍。
所有人的槍口,瞬間都對準了陳默的方向。
陳默的心跳幾乎停止了。
他想開口說點什么,證明自己不是敵人,但極度的恐懼讓他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,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“別開槍!”
為首的那個班長聲音沙啞,他做了個手勢,自己端著槍,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。
他撥開擋在前面的尸體,看到了蜷縮在地上的陳默。
看到陳默身上那同樣屬于民兵的衣服,他緊繃的身體略微放松了一些。
“活的?”
他身后的一個戰(zhàn)士湊了過來,蹲下身探了探陳默的脖頸,隨即回過頭,對著班長搖了搖頭。
“班長,還有口氣,不過傷太重了,前胸中了一槍,肋骨也斷了,估計……救不活了?!?/p>
另一個年紀稍長的戰(zhàn)士也走了過來,看了一眼陳默慘白的臉,皺著眉說道。
“老王,我們得趕緊走了,鬼子的搜山隊隨時都可能回來。帶著這么個重傷員,我們誰都走不了?!?/p>
他的話音剛落,旁邊立刻有人附和。
“是啊班長,咱們自己都快走不動了,哪還有力氣帶個累贅?!?/p>
“把他留在這,還能少受點罪?!?/p>
這些話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,扎進陳默的耳朵里。
他的心,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。
是啊,在這樣殘酷的環(huán)境下,誰會愿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、奄奄一息的人,搭上自己和整個隊伍的性命?
放棄,才是最理性的選擇。
絕望,如同冰冷的海水,將他徹底淹沒。
被稱作“老王”的班長沉默著,他沒有理會隊員們的議論,而是蹲了下來。
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,輕輕地撥開陳默額前被冷汗浸濕的頭發(fā),又探了探他的鼻息。
那氣息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。
可他還活著。
老王的眼神很復(fù)雜,有疲憊,有悲傷,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執(zhí)拗。
他抬起頭,環(huán)視了一圈自己的兵。
“他是咱的民兵。”
他的聲音不大,卻異常沉重。
“只要是打鬼子的,就是咱的兄弟?!?/p>
“我們是八路軍,不能把自己的兄弟扔在死人堆里等死。”
那個勸他的老兵急了。
“老王!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!我們得為還活著的弟兄們負責(zé)!”
老王緩緩站起身,瘦削的身體在殘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。
他沒有再爭辯,而是用行動回答了所有人。
他把自己的步槍交給身邊的年輕戰(zhàn)士,然后彎下腰,咬著牙,用盡全身的力氣,將半昏迷的陳默背到了自己那并不寬闊,甚至有些佝僂的背上。
陳默的身體很沉,壓得老王的脊梁猛地一彎,膝蓋都顫抖了一下。
但他還是站穩(wěn)了。
“都別他娘的廢話了!”
老王轉(zhuǎn)過身,對著他的隊員們低吼道,沙啞的嗓音里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。
“趕緊走!”
“這是命令!”
隊員們都沉默了。
他們看著自己班長那瘦削卻堅毅的背影,看著那個趴在班長背上半死不活的年輕人,眼神里的不忍與掙扎,最終都化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。
隊伍,重新開始前行。
陳默的腦袋靠在老王汗?jié)竦暮箢i上,感受著身后傳來的體溫與有力的心跳。
在劇烈的顛簸中,肋下的劇痛一陣陣襲來,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碎。
可他的心里,卻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融化。
他被救了。
被一個素不識的陌生人,用一種最原始、最固執(zhí)的方式,從冰冷的尸體堆里,硬生生拽了出來。
生存,以一種他從未想象過的方式,粗暴地開始了。
老王的腳步很穩(wěn),每一步都踩得很實。
可陳默的意識,卻在不斷失血和劇痛中,再次變得模糊。
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旋轉(zhuǎn),戰(zhàn)友們的腳步聲、山間的風(fēng)聲、遠處偶爾傳來的零星槍聲……都漸漸遠去。
在他徹底墜入黑暗之前,耳邊只剩下那個沙啞的聲音,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(fù)著。
“撐住,娃……”
“再撐一下,到了駐地就有救了!”
駐地……
駐地又在哪里?
這個問題,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了一瞬,便隨著他最后一絲清醒,沉入了無盡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