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鐵皮燈的微光我第一次亮起時,玻璃罩上還沾著工廠流水線的灰。
男主人陳建軍用鐵絲把我綁在出租屋的房梁上,燈泡是15瓦的鎢絲款,通上電,
昏黃的光立刻被四壁的霉斑吸走大半?!傲亮肆亮耍 迸魅死钚闾m湊過來,
用抹布擦了擦我蒙塵的玻璃罩,指尖蹭掉一塊斑駁的白漆。她身后,兩個孩子扒著木桌邊緣,
四歲的陳陽睜著圓眼睛,伸手想摸我投在桌上的光圈,被六歲的姐姐陳星一把拉?。骸皠e碰,
燙!”這是1998年的冬夜,窗外飄著碎雪,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,帶著菜市場的凍腥味。
李秀蘭把最后一個饅頭掰成四塊,擺在缺了角的搪瓷盤里,又端上一碟咸菜。
陳建軍坐在桌邊,從懷里掏出皺巴巴的紙鈔,一張一張理平:“今天拉了三車貨,
結了五十六塊,夠買下周的米了。”我把光聚在他的指頭上,那雙手布滿裂口,
指甲縫里嵌著黑泥。李秀蘭往他碗里夾了一筷子咸菜:“別太累,你腰不好?!薄皼]事,
”陳建軍笑了笑,把最大的那塊饅頭推給陳陽,“等開春,我想跟老張去工地學砌墻,
工錢能多些?!焙⒆觽兂缘每欤愋浅酝昃团吭谧肋厡懽鳂I(yè),鉛筆頭快磨沒了,
她就用小刀削得尖尖的。陳陽纏著李秀蘭講故事,李秀蘭一邊縫補陳建軍磨破的袖口,
一邊輕聲說:“從前有個燈神,能幫人實現(xiàn)愿望……”我晃了晃,鎢絲發(fā)出輕微的嗡鳴,
像是在應和。深夜,孩子們睡熟了,陳建軍還在燈下記賬,筆尖劃過紙頁沙沙響。
李秀蘭坐在他旁邊,把白天撿的塑料瓶捆成一摞?!盁粲悬c暗,”陳建軍抬頭看了我一眼,
“等下個月發(fā)了工錢,換個25瓦的。”我努力把光調亮些,雖然我知道,
鎢絲的亮度早就定了。那夜的光里,沒有山珍海味,沒有漂亮玩具,卻有四張靠得很近的臉,
有輕聲的叮囑,有孩子均勻的呼吸。我的鐵皮外殼漸漸暖起來,
比燈泡的溫度更熨帖——原來光的溫度,不是來自鎢絲,是來自燈下的人。
2 燈泡換了又換開春后,陳建軍真的去了工地。每天傍晚,他都拖著沾滿水泥的靴子進門,
李秀蘭會先遞上一盆熱水,再把我擦得干干凈凈?!敖裉炱隽藘擅鎵?,師傅夸我手穩(wěn)!
”陳建軍搓著發(fā)燙的手,眼里閃著光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水果糖,剝了糖紙分給兩個孩子,
自己舔了舔沾在指尖的糖渣。我把光落在那顆糖上,橘紅色的糖紙在昏暗中像朵小太陽。
沒過多久,陳建軍真的給我換了25瓦的燈泡。光一下子亮了不少,能照到屋子的角落,
連墻上的霉斑都顯得淡了些。陳星的作業(yè)本上不再有模糊的影子,她寫作業(yè)時,
嘴角總帶著笑;陳陽會在燈下搭積木,積木是用撿來的硬紙板做的,他卻玩得不亦樂乎。
夏天到了,出租屋里像個蒸籠。陳建軍買了一臺二手風扇,就放在我旁邊。風扇轉起來,
我的光也跟著晃,在墻上投出跳動的影子。李秀蘭找了份給人縫衣服的活,
每晚都在燈下忙到深夜,針腳又細又密?!敖裉炜p了三件襯衫,掙了十八塊。
”她把錢放進鐵盒子里,輕輕扣上蓋子,“再攢攢,就能給孩子們買新書包了?!庇刑焱砩?,
陳陽發(fā)了高燒,小臉通紅。陳建軍抱著他往醫(yī)院跑,李秀蘭跟在后面,手里攥著鐵盒子。
我孤零零地亮著,玻璃罩上落了層薄灰。直到后半夜,他們才回來,陳陽已經退了燒,
在陳建軍懷里睡得很香?!搬t(yī)生說沒事,就是著涼了?!崩钚闾m松了口氣,
又拿起抹布擦我的玻璃罩,“這燈陪著我們,也得好好照顧它?!鼻锬┑臅r候,
陳建軍攢夠了錢,租了個稍大的房子,帶個小陽臺。他把我拆下來,重新綁在新房的房梁上,
又換了個40瓦的燈泡。新屋子更亮了,李秀蘭在陽臺種了幾盆綠蘿,
葉子在我的光里泛著綠。陳星背著新書包,蹦蹦跳跳地說:“以后我要在燈下讀很多書,
考大學!”我看著他們搬進來的舊木桌、縫補過的被褥,看著陳建軍越來越厚實的手掌,
看著李秀蘭眼角慢慢出現(xiàn)的細紋,突然明白,日子就像我的燈泡,換了一次又一次,
一次比一次亮,一次比一次暖。3 水晶燈的光芒2008年的夏天,我們搬進了別墅。
車子停在大門前時,我被裝在紙箱里,能聽到陳陽興奮的叫喊:“哇!好大的房子!
”陳建軍把我抱出來,交給裝修工人。當我再次亮起時,
我已經不是那個掉漆的鐵皮燈了——幾百顆水晶珠子垂下來,像一串串冰棱,燈光透過水晶,
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,把客廳照得像宮殿?!罢婧每?!”李秀蘭走過來,
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水晶珠子,眼里滿是驚喜。她穿了件新裙子,
料子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真絲;陳建軍穿著西裝,頭發(fā)梳得整整齊齊,手里拿著手機,
不停地接電話。陳星已經上高中了,她有了自己的房間,房間里有一盞粉色的臺燈,
比我當年的鐵皮燈亮多了。她很少再跟家人一起坐在客廳,總是關著門,要么寫作業(yè),
要么聽音樂。陳陽上了初中,每天放學就抱著游戲機,手指在按鍵上飛快地動,偶爾抬頭,
也是問李秀蘭要錢買新游戲。以前的小木桌早就被扔掉了,現(xiàn)在的餐桌是大理石的,
能坐下十個人。每天晚上,桌上擺滿了飯菜,雞鴨魚肉,山珍海味,
可陳建軍總是很晚才回來,身上帶著酒氣,坐下沒吃幾口,就又被電話叫走。
李秀蘭坐在桌邊,看著涼掉的飯菜,輕輕嘆氣。有次,陳建軍回來時,臉上帶著傷,
領帶也歪了。“跟人談生意,有點摩擦?!彼卣f,李秀蘭想幫他擦藥,
他卻躲開了:“不用,我自己來?!蹦翘焱砩希伊亮艘徽?,水晶珠子反射的光里,
是李秀蘭輾轉難眠的身影,是陳建軍在書房里抽悶煙的背影。陳星高考那年,成績不太理想。
陳建軍想花錢讓她去私立大學,陳星卻跟他吵了一架:“你從來都不管我,
現(xiàn)在就想用錢解決一切?”她摔門而出,李秀蘭追出去,卻沒追上。我看著陳建軍愣在原地,
手里還攥著那張繳費單,水晶燈的光落在他臉上,他的眼角有了細紋,頭發(fā)也白了幾根。
后來,陳建軍的生意越做越大,回家的次數(shù)卻越來越少。有時候,客廳里只有李秀蘭一個人,
她坐在沙發(fā)上,看著我的水晶珠子發(fā)呆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沙發(fā)扶手——那上面的花紋,
比當年出租屋里的霉斑精致,卻沒了當年的溫度。我以為,水晶的光芒會一直亮下去,
會照亮他們想要的一切。可我漸漸發(fā)現(xiàn),這光芒越亮,越照不進他們之間的縫隙。
那些五顏六色的光,像一道一道墻,把他們隔得越來越遠。
4 裂痕里的陰影2015年的冬天,比1998年的那個冬天還冷。
陳建軍的公司出了問題,資金鏈斷了。那天,他回到家,把西裝外套扔在沙發(fā)上,
頹然地坐下來,雙手插進頭發(fā)里。李秀蘭走過來,想遞杯熱水,他卻猛地抬起頭,
眼里布滿血絲:“別管我!”我把光聚在他身上,能看到他鬢角的白發(fā)越來越多,
臉上的皺紋也深了。水晶珠子反射的光,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,像一道道裂痕。
接下來的日子,家里變得亂糟糟的。每天都有人來要債,陳建軍要么躲在書房里不出來,
要么跟人吵得面紅耳赤。李秀蘭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找了出來,首飾、手表、包包,
堆在餐桌上,像一座小山?!斑@些能賣些錢,先還一部分債。”她說著,聲音有些發(fā)顫。
陳星已經大學畢業(yè)了,在外地工作,很少回來。有次,她打電話回來,聽說家里的情況,
只說了句“我知道了”,就掛了電話。陳陽上了大學,花錢還是大手大腳,每次打電話回來,
都是要錢。李秀蘭在電話里跟他說家里的難處,他卻不耐煩地說:“爸以前那么有錢,
怎么會沒錢?你別騙我了?!庇刑焱砩?,陳建軍喝醉了,回來就摔東西。酒杯摔在地上,
碎片濺到我的水晶珠子上,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響。“都是假的!”他指著我,大聲喊,
“這些水晶,這些房子,都是假的!”李秀蘭想拉住他,卻被他推倒在地。她坐在地上,
看著滿地的碎片,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。我的水晶珠子被摔碎了幾顆,
燈光透過破碎的水晶,變得有些昏暗。我看著陳建軍蹲在地上,抱著頭哭,
看著李秀蘭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片,心里也跟著發(fā)沉。原來,水晶做的光芒,
這么容易碎;用錢堆起來的家,這么容易散。后來,陳建軍把別墅賣了,還了一部分債。
搬家那天,工人把我拆下來,放進紙箱里。陳星沒回來幫忙,陳陽只打了個電話,
說自己忙著考試。陳建軍扛著紙箱,李秀蘭跟在后面,手里拎著幾個舊袋子,
里面裝著以前的舊衣服,還有陳星小時候的作業(yè)本。車子駛離別墅時,我在紙箱里晃了晃,
透過縫隙,看到那棟漂亮的房子越來越遠。水晶珠子在紙箱里碰撞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,
像在告別,又像在嘆息。5 回到小房子我們又回到了老城區(qū)的小房子,
跟1998年的出租屋很像,只是多了個小廚房。陳建軍把我從紙箱里拿出來,
水晶珠子已經碎了大半,看起來狼狽不堪?!叭恿税伞!崩钚闾m說,聲音很輕。
陳建軍卻搖了搖頭,他找了個螺絲刀,把破碎的水晶珠子拆下來,
又去五金店買了個普通的LED燈泡,裝在我剩下的燈架上。當我再次亮起時,
沒有了水晶的折射,只有暖黃的光,像當年的鐵皮燈,卻又不一樣。這光很柔和,
裹著小小的屋子,把墻上的貼畫、桌上的舊瓷杯都照得很清晰。
陳建軍找了份在市場賣菜的活,每天凌晨三點就起床,騎著三輪車去批發(fā)市場進貨。
傍晚回來時,他身上帶著菜葉子的清香,
手里總會給李秀蘭帶一束路邊的小野花——有時候是蒲公英,有時候是小雛菊。
“今天賣得不錯,掙了八十塊。”他把錢遞給李秀蘭,臉上帶著久違的笑。
李秀蘭在小區(qū)門口擺了個餛飩攤,每天早上和傍晚出攤。她的餛飩皮薄餡大,味道好,
來吃的人越來越多。陳陽放暑假回來,看到家里的樣子,愣了很久?!鞍郑阍趺促u菜了?
”他問。陳建軍沒生氣,只是笑著說:“賣菜挺好的,能掙錢,還能鍛煉身體?!庇刑焱砩?,
李秀蘭在燈下包餛飩,陳陽坐在旁邊,幫她摘菜。“媽,我以前太不懂事了?!彼÷曊f,
“以后我不亂花錢了,我會好好讀書,找份好工作,幫你們分擔?!崩钚闾m摸了摸他的頭,
眼里泛起了淚光:“媽不怪你,你懂事就好?!标愋且不貋砹耍o了外地的工作,
在本地找了份文員的活。她不再穿名牌衣服,也不再整天抱著手機。晚上,
她會跟李秀蘭一起包餛飩,跟陳建軍聊工作上的事。“爸,今天我跟客戶談成了一筆小生意,
老板還夸我了。”她說著,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。我看著他們圍在桌邊,李秀蘭包餛飩,
陳建軍擇菜,陳星和陳陽幫忙,暖黃的光落在他們身上,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疊在一起。
空氣里飄著餛飩的香味,還有他們的說笑聲。我突然覺得,這光比當年的水晶燈亮多了,
因為這光里,有了溫度,有了煙火氣,有了一家人的心。6 燈下的團圓飯中秋節(jié)那天,
李秀蘭一大早就起來忙活。她買了面粉,要包餃子;又買了五花肉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