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生死鏡像ICU的消毒水味里摻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莓硬糖味。
林晚秋盯著天花板上那道斜紋裂縫,數(shù)到止痛泵第17次報警時,
睫毛根部傳來熟悉的癢——不是新生的征兆,是化療藥燒得毛囊在哀鳴。她抬起手,
靜脈留置針的膠布粘得虎口發(fā)緊,手背的皮膚像泡發(fā)的紙,輕輕一捏就能掐出白印。
腕間的住院手環(huán)磨得內側皮膚發(fā)紅,藍色油墨印的編號0719洇進汗里,像道洗不掉的疤。
三年前父親車禍的急救單上,也是這個日期。護士站傳來實習生摔碎體溫計的脆響,
緊接著是護士長壓低的訓斥。林晚秋摸向枕頭下的抗抑郁藥瓶,塑料瓶蓋的齒紋硌著指腹,
瓶里還剩三顆——昨天偷偷藏的,醫(yī)生說她現(xiàn)在的肝腎功能,吃半顆都要監(jiān)測血藥濃度。
指尖剛碰到瓶蓋,耳邊突然響起金屬摩擦的“咔嗒”聲。不是監(jiān)護儀的警報,
不是輸液管的滴答,是像生銹的剪刀在剪鐵絲。林晚秋偏過頭,
看見白大褂的下擺掃過儀器管線,一顆鎏金紐扣在紫外線消毒燈下晃得人眼暈。
來人戴著口罩,露出的眼睛很亮,眼尾有顆痣,像她大學室友畫在筆記本上的小太陽。
可當對方走到病床邊,林晚秋才發(fā)現(xiàn)那不是口罩——是骷髏的下頜骨,
珍珠母貝般的光澤覆在骨頭上,牙齦的位置還殘留著一點口紅印,
色號和她抽屜里那支快用完的豆沙色一模一樣?!霸摀Q藥了?!摈俭t的聲音像含著冰塊,
卻沒半點寒意。它抬起手,白大褂袖口滑落,露出的手腕上,
靜脈留置針的膠布和林晚秋的纏得一樣緊,連針孔的位置都分毫不差。
指尖碰到胸前留置針的瞬間,林晚秋突然不疼了。不是止痛藥起效的麻木,
是像泡在溫水里的輕盈,連呼吸都變得沒了重量。她看見自己躺在病床上,
臉色慘白得像張紙,護士正用酒精棉擦她的胳膊,而面前的骷髏摘下手套,露出的腳趾甲上,
灰黃色的斑塊和她左腳大拇指的灰指甲完美重合。2 未拆封的信“跟我走?!摈俭t轉身,
白大褂后襟掃過輸液架,金屬架沒晃,倒是林晚秋的意識突然被抽離,等她反應過來時,
已經(jīng)站在一道向下延伸的階梯上。階梯是冰涼的金屬材質,
踩上去的觸感和監(jiān)護儀的導線一模一樣,每走一步,腳底就傳來電流般的麻意。
兩側懸著燈籠,米黃色的燈罩上印著畫面,像老電影的膠片。第18級臺階的燈籠上,
是高三誓師大會的場景。穿藍白校服的女孩舉著“考去北京”的牌子,父親舉著相機跑過來,
腳下一滑摔在臺階上,相機鏡頭磕出裂紋,沒拍下女孩和身后的橫幅。林晚秋停住腳,
指尖碰了碰燈罩,溫度突然變高,像相機鏡頭剛摔碎時的熱度——那天父親沒說疼,
只把摔歪的鏡頭蓋塞給她,說“等你考上,咱再拍張好的”?!皠e碰。
”骷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。它已經(jīng)走到第29級,皇冠上的藍寶石在燈籠光下晃,
“這些是沒拆封的信,拆早了會疼?!绷滞砬锾ь^,看見第29級的燈籠上,
母親正站在廚房水槽前抹眼淚,案板上放著一張揉皺的錄取通知書,
北京協(xié)和醫(yī)學院的校徽印在上面,被淚水泡得發(fā)皺。那是她拿到腫瘤診斷書的那天,
母親沒敢告訴她,偷偷把錄取通知書藏進了衣柜最底層,直到半年后她化療脫發(fā),
才在整理衣服時翻出來,紙頁上還留著母親的淚痕?!盀槭裁词俏??”林晚秋跟上它,
階梯的材質突然變了,變成醫(yī)院走廊的防滑地磚,
灰色的紋路里還嵌著一點白色——像她上次摔倒時,手里的牛奶灑在地上干了的痕跡。
骷髏沒回頭,走到第45級時停住。這級的燈籠最亮,照得階梯泛著冷光。
畫面里是手術同意書,黑色的簽字筆在“家屬簽字”欄歪扭地畫著圈,像幼兒的涂鴉。
林晚秋的呼吸突然緊了——那是父親的筆跡,車禍當天,他在急救同意書上簽的字也是這樣,
手抖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。“不是為什么是你,是你一直沒敢面對?!摈俭t終于轉身,
皇冠上的一顆藍寶石突然滾落,砸在階梯上,濺出的水痕里,
清晰地印著“林晚秋 0719”的字樣,和她的病歷本編號分毫不差。它抬手,摘掉皇冠。
頭骨的頂部,密密麻麻的針孔像蜂窩,和林晚秋因為長期輸液扎滿針眼的手背一模一樣。
“我是307病房22點的你,是止痛泵失效時你看見的幻覺,是你寫在手機備忘錄里,
卻沒勇氣點發(fā)送的遺書?!绷滞砬锏氖謾C還在病床上充電,備忘錄里有段沒寫完的話:“媽,
對不起,我沒考上北京,也沒活成你想要的樣子?!彼詾樽约簞h了,
卻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被攤開。3 幽靈的告白骷髏揮了揮手里的劍,劍鞘是深棕色的,
像她外婆織毛衣用的毛線顏色。霧墻在劍下裂開,成片的人影涌出來,都是半透明的,
像蒙著層紗。最前面的是個穿校服的男孩,背著藍色的書包,正蹲在地上,
用手指反復擦著課桌的刻痕。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——那是她初三時的同桌,
一次數(shù)學考試,她抄了他的答案,被老師發(fā)現(xiàn)后,他替她背了鍋,罰站了兩節(jié)課。
她一直沒敢道歉,直到畢業(yè)那天,他塞給她一張寫著“加油”的紙條,
她轉身就扔進了垃圾桶。“你那時候總借我橡皮,其實我知道你是想抄我作業(yè)。
”男孩抬起頭,臉上的青春痘還很明顯,“我早忘了罰站的事,就是可惜沒告訴你,
我也想考北京的大學。”男孩身后,是個抱嬰兒的年輕母親,懷里的寶寶閉著眼,
她正哼著童謠,調子跑得厲害,像破了的風箱。林晚秋的眼圈突然紅了——去年她流產(chǎn)時,
鄰床的產(chǎn)婦就是這么哼歌的,她當時覺得吵,還偷偷按了呼叫鈴,讓護士提醒對方小聲點。
后來她才知道,那個產(chǎn)婦的寶寶有先天性心臟病,醫(yī)生說可能活不過滿月。
“我就是想讓寶寶記住我的聲音。”母親摸了摸寶寶的臉,聲音輕得像羽毛,
“你那時候哭了很久,我想安慰你,又怕你嫌我煩?!痹絹碓蕉嗟挠撵`圍過來,
有人手里抱著沒送出的道歉信,信封上的郵票都黃了;有人攥著撕碎的結婚證,碎片拼起來,
能看見照片上兩個人的笑臉;還有個老奶奶,手里拿著個布包,打開來,里面是顆草莓硬糖,
糖紙都快磨破了——和林晚秋藏在護士站抽屜里的那顆一模一樣。
“這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糖?!崩夏棠痰穆曇艉軠厝幔澳銒屆看螏闳メt(yī)院打針,
都會給你買一顆,說吃完就不疼了。上次你住院,她還在護士站問,有沒有這種糖賣。
”林晚秋突然想起,上周護士給她送藥時,偷偷塞了顆草莓硬糖,
說“是你媽媽讓我給你的”。她當時以為是護士好心,隨手放在了抽屜里,現(xiàn)在才知道,
母親每天都來護士站,問她吃沒吃飯,睡沒睡好,連她掉了幾根頭發(fā)都記得清清楚楚。
“這些不是遺憾,是你把它們鎖起來了?!摈俭t走到她身邊,劍柄遞到她面前。林晚秋看見,
劍柄上纏繞著個紅色的平安結,繩結的樣式很眼熟——是她十二歲時編給父親的,
那年他去外地出差,她聽說平安結能保平安,編了三個晚上,結果送給他的那天,
他笑著說“都多大了還玩這個”,隨手放進了口袋,后來就再也沒見過。
“你爸把這個平安結掛在車里了,直到車禍那天,消防員把他救出來時,
平安結還纏在他的手腕上?!摈俭t的聲音軟了些,“他出事前,給你發(fā)了條微信,
說‘等我回來,帶你去吃你最愛的火鍋’,你一直沒看。
”4 溫暖的幻境林晚秋掏出手機——不是病床上的那部,是她高中時用的舊手機,
屏幕裂了道縫。她點開微信,父親的對話框里,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三年前的7月19日,
下午3點21分,正是他出車禍的時間。她從來沒點開過,怕看見里面的內容,
現(xiàn)在點開才發(fā)現(xiàn),除了那句火鍋,下面還有張照片:他舉著相機,
對著北京協(xié)和醫(yī)學院的校門,照片下面寫著“等你考上,咱爺倆在這拍張合影”。
眼淚砸在手機屏幕上,暈開了字。她突然覺得手里的劍柄熱了起來,
劍鞘內側的刻痕硌著指尖,她仔細一看,上面刻著串日期——是她每次化療的日期,
最后一個日期后面,還刻著行小字:“CA125指標降了,繼續(xù)加油。
”那是她主治醫(yī)生的字跡。上次復查,醫(yī)生笑著說“情況在好轉”,她以為是安慰她的話,
直到昨天,她聽見醫(yī)生和母親聊天,說“再堅持幾個療程,說不定就能出院了”。“你看。
”骷髏指向階梯盡頭,霧慢慢散了,露出ICU病房的樣子。
穿白大褂的醫(yī)生正在調整呼吸機參數(shù),眉頭皺著,
手里的筆在病歷本上寫著什么;母親坐在床邊,手里拿著毛線針,織著雙紅色的毛線襪,
襪口歪歪扭扭地繡著“秋秋別怕”;床頭柜上,放著本《夜航西飛》,
書頁里夾著片銀杏葉書簽,是大學室友送她的最后禮物,室友說“這本書里寫,
‘只要還能看見太陽,就不算輸’”。林晚秋突然想起來,室友去年因為胃癌去世,
臨走前給她寄了個包裹,里面就是這本書和書簽,她一直沒敢打開,
怕想起和室友一起在圖書館看書的日子?!拔覀兒ε碌牟皇撬劳觯桥伦约簺]活過。
”骷髏摘下頭骨上的針孔貼片,露出下面光滑的骨頭,“你以為這些針孔是痛苦,
其實是醫(yī)生在幫你搶時間;你以為這些遺憾是牢籠,其實是你沒敢打開的禮物。
”她握緊劍柄,突然覺得階梯的材質又變了,變成了外婆織毛衣的毛線觸感,軟乎乎的,
帶著陽光的味道。小時候她生病,外婆就坐在床邊織毛衣,說“等織好了,
穿在身上就不冷了”。外婆走的時候,給她留了件沒織完的毛衣,現(xiàn)在還放在衣柜里,
針腳上還留著外婆的體溫?!霸摶厝チ??!摈俭t拍了拍她的肩膀,骨節(jié)碰到她的肩膀,
傳來熟悉的溫度——像父親小時候抱她時的溫度。止痛泵的報警聲突然響了起來,
尖銳的聲音刺破了幻境。林晚秋猛地睜開眼,看見護士正站在床邊,手里拿著藥盤,
“該換藥了,你剛才一直在笑,夢見什么好事了?”她摸了摸枕頭邊,
那本《夜航西飛》就放在那里,書頁打開著,第137頁,銀杏葉書簽靜靜地夾在里面。
她抬頭看向窗外,梧桐葉在風里沙沙響,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,落在手背上,暖乎乎的。
5 火鍋的約定“我夢見我爸了。”林晚秋笑了笑,聲音有點啞,
“他說下周帶我們去吃火鍋。”護士愣了愣,隨即笑了,“你媽媽剛還說,等你好點了,
就帶你去吃你最愛的那家火鍋?!彼D頭看向床頭柜,母親織的毛線襪放在那里,
紅色的線在陽光下亮閃閃的,襪口的“秋秋別怕”繡得歪歪扭扭,卻比任何奢侈品都好看。
手機在充電,屏幕亮著,父親的微信對話框還停留在那條消息上,她點開,回復了句“好啊,
我要吃特辣的”。三個月后,林晚秋康復出院。她穿著母親給她買的新衣服,
手里拿著那本《夜航西飛》,走到醫(yī)院花園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