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死丫頭！賠錢貨！養(yǎng)你這么大有什么用？真是個白眼狼，家里好吃好喝的供著你，不就是讓你替你哥下鄉(xiāng)嗎！竟然在家里鬧死鬧活的！我讓你鬧，看我不打死你！”
“媽！別打了！她……她暈過去了！”
尖利刻薄的女聲，夾雜著一道虛偽擔憂的女聲，還有另一道沉默卻隱含贊同的粗重呼吸聲……這些聲音清晰地烙印在翻騰的記憶碎片里，伴隨著頭上的傷口一陣陣抽痛。
將宋青木從末世的黑暗中抽離出來，她倒吸一口冷氣，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光線昏暗，映入眼簾的是糊著舊報紙的墻面，和靠墻立著的一個朱紅色的大衣柜，柜門兩側(cè)印著幾朵牡丹花，中間是面鏡子，這衣柜看起來有些年頭了，柜門還有點掉漆。
環(huán)顧四周，宋青木很快意識到，這里不是危機四伏的末世！更不是末世后建立的那個秩序井然的基地！
驀地，無數(shù)陌生又破碎的畫面、聲音、情緒猛烈地沖撞著，帶著原主殘留的絕望和不甘襲來。
原主宋青木，十五歲，宋家小女兒，上面兩個姐姐，大姐宋春梅已經(jīng)嫁人，二姐宋秋菊，尚未說親，在國營飯店做臨時工。
七零年國家大力提倡上山下鄉(xiāng)運動，身為紡織廠車間主任的宋大山，為了坐上科長的位置，主動帶頭響應國家政策。
但他們舍不得家里唯一的兒子下鄉(xiāng)吃苦，于是一番衡量利弊之后就想出了個辦法，偷偷替剛上高一的原主報了名，逼她輟學替大哥下鄉(xiāng)，原主得知后自然不同意，換來的就是母親王桂香盛怒之下的一記“飛缸”，倒下時，頭剛好砸在了門檻的石階上，再次睜開眼時，內(nèi)里就換了個芯子，宋青木理清思緒，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嗤笑。
吱呀一聲，房門被推開，二姐宋秋菊探進半個身子，臉上沒什么表情。
“醒了？”宋秋菊的聲音干巴巴的，“飯都做好了，醒了就趕緊起來吃飯！一家人都在那坐著等你呢”，她說完，也不等回應，關上門轉(zhuǎn)身就走。
堂屋，一張掉漆的四方桌上，宋父宋大山坐在主位，手里捏著個粗瓷酒盅，正小口抿著一杯散裝白酒，眉頭習慣性地皺著，宋母王桂香緊挨著他，正麻利地把桌上唯一一盤油汪汪的炒雞蛋，撥了大半進寶貝兒子宋家寶面前那只搪瓷碗里。
宋家寶，十九歲，被宋父宋母養(yǎng)得白胖，此刻正埋頭呼嚕呼嚕喝著濃稠的玉米糊糊，對母親的動作習以為常，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大姐宋春梅今天特意帶著孩子回了趟娘家，想要幫著父母一起勸說原主，此時她的懷里抱著個瘦小的嬰兒，正一口一口地喂孩子吃著碗里的糊糊，二姐宋秋菊則捧著自己的碗，夾著面前碟子里的咸菜絲。
“杵在那兒當門神??？還不滾過來吃飯！真當自己是千金小姐要人請？”王桂香眼一斜，看到門口的宋青木，沒好氣地斥道。
宋青木沒說話，默默地走到緊挨著門口的那條破板凳上坐下，她的位置面前，只有一碗同樣稀薄的玉米糊糊，連咸菜碟子都離她很遠，桌上那盤雞蛋的香氣，似乎都故意繞開了她。
宋大山放下酒盅，清了清嗓子，擺出一家之主的派頭，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落在宋青木身上，“四丫頭……頭還疼不疼，今天這事你也別怨你媽，她也不是有意的，一家人過日子嘛，磕磕碰碰那都是難免的，下鄉(xiāng)的事你也再好好想想，我跟你媽也都是為了你好！”
他頓了頓，聲音刻意放得平穩(wěn)，卻透著一股虛偽的安撫，“你看，這上山下鄉(xiāng)是國家號召，是光榮的任務！你是家里年紀最合適的，又是高中生，有文化，下去接受貧下中農(nóng)再教育，對你將來發(fā)展有好處！你媽給你報名的材料都交上去了，你到時候可要好好表現(xiàn)，別給家里丟臉。”
“就是！”王桂香立刻接腔，“你這死丫頭片子，別不識好歹！家里供你吃供你穿，現(xiàn)在需要你出力了，你竟然在家里鬧死鬧活的，再鬧信不信我……”，她眼睛兇狠地四處尋摸，似乎還想找什么東西砸過去。
宋家寶嘴角還沾著油漬，也跟著含糊不清地嘟囔，“小妹，你就老實聽爸媽的話，下鄉(xiāng)以后好好干，到了鄉(xiāng)下，要是遇著些好東西，到時候可別忘了給爸媽寄回來些?！?/p>
大姐宋春梅停下手里的動作，看了宋青木一眼，也跟著附和，“小妹，不是大姐說你，爸媽養(yǎng)你那么大不容易，你也不能那么自私，光想著自己，也該為家里做點貢獻了”。
二姐宋秋菊因為有個臨時工的工作，每個月有工資可以往家拿，暫時躲過了一劫，但她也生怕戰(zhàn)火燒到自己身上，在一旁默默看著沒有說話，但她內(nèi)心希望宋青木最好能識趣點，別再折騰了。
壓抑窒息的氣氛籠罩著小小的飯桌，昏黃的燈光下，每個人都像戴著一副名為理所當然的面具。
“都說完了？沒說完就接著說，我倒想聽聽，你們還能說出什么花來”，宋青木冷嗤
聞言，王桂香猛地站起來，凳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，“真是反了天了！老宋，你看看，再不管管這死丫頭，她怕是能上天” 。
宋大山也沉了臉，“宋青木！長輩面前，還有沒有規(guī)矩！”
宋青木對宋大山的暴怒置若罔聞，“規(guī)矩？”她慢悠悠地重復著宋大山的話，聲音不高，卻刺破了飯桌上虛假的平靜，“宋主任，您跟我談規(guī)矩？”
她的目光，牢牢鎖定在宋大山那張因驚怒而微微扭曲的臉上，帶著洞穿一切的嘲弄，“那好，我也來跟您講講規(guī)矩”
“要是我沒記錯的話，”她語速平穩(wěn)，字字清晰，“就在上個月，廠里傳達室門口的宣傳欄，貼了一份紅頭文件，標題是《關于紡織廠職工子女響應上山下鄉(xiāng)運動的補充規(guī)定》?！?/p>
宋大山渾身一僵，捏著酒盅的手指瞬間收緊。
宋青木將他細微的驚恐盡收眼底，末世里掙扎求生練就的本能，讓她對任何可能威脅生存的信息都過目不忘，原主或許懵懂，但那份貼在傳達室、所有職工和職工家屬都能看到的紅頭文件，她殘留的記憶碎片里卻異常清晰。
她微微向前傾身，逼視著宋大山，一字一頓，清晰無比地復述道
《規(guī)定》第一條，白紙黑字寫著：鼓勵適齡子女在充分了解政策精神的基礎上，自愿報名參加上山下鄉(xiāng)運動。
她刻意加重了“自愿”兩個字的讀音，像兩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宋大山臉上。
“第二條”，她的聲音陡然轉(zhuǎn)冷，“嚴禁任何形式的冒名頂替、強迫頂替行為！一經(jīng)查實，將嚴肅追究職工本人及所在單位相關領導責任！情節(jié)嚴重者，移交上級部門處理！”
“宋主任，您這位積極響應號召，帶頭模范的車間主任，能不能給我解釋解釋”
她抬手，指尖指向自己頭上那塊暗紅血痂的傷口，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而憤怒，帶著原主殘留的絕望和此刻燃燒的怒火
“在我毫不知情，激烈反對的情況下，你們偷偷摸摸替我報名，這叫自愿？！”
“用搪瓷缸子把我砸得頭破血流、差點命喪當場，就為了逼我點頭，這叫哪門子的鼓勵？！”
“這難道不是赤裸裸的強迫頂替？！”
“身為干部，帶頭違反廠規(guī)廠紀，踐踏國家政策精神，這就是您跟我講的規(guī)矩？”
“你……你這死丫頭……你少胡說八道！”宋大山猛地站起來，帶倒了身后的凳子，發(fā)出刺耳的哐當聲。
他指著宋青木，手指抖得不成樣子，他太清楚這幾頂大帽子扣下來意味著什么，別說升科長，他現(xiàn)有的位置都岌岌可危！
王桂香被宋青木一連串擲地有聲的質(zhì)問和宋大山驟變的臉色弄懵了，她雖然不懂什么文件規(guī)定，但“追究責任”、“移交處理”這些詞她還是聽懂了，再看到丈夫那副如喪考妣的模樣，一股寒意也順著脊梁爬上來。
但她潑辣慣了，色厲內(nèi)荏地尖叫起來，“放屁！死丫頭片子你胡說！什么規(guī)定不規(guī)定！老娘打自己生的閨女，天經(jīng)地義！讓你替你哥下鄉(xiāng)，那是你的福氣！是規(guī)矩！我們家的規(guī)矩！”
“你們家的規(guī)矩？”宋青木嗤笑一聲，那笑聲充滿了極致的鄙夷，“你們家的規(guī)矩，就是吸女兒的血養(yǎng)廢物的兒子？就是可以為了兒子，把女兒往死里打、往火坑里推？你說出去也不怕別人笑話！”
她不再理會王桂香的叫囂，冰冷的目光重新釘回宋大山身上
“宋主任，您說，我現(xiàn)在要是頂著這個自愿報名得來的傷，去街道辦，去廠革委會，去市知青辦，找領導們好好匯報一下我是怎么自愿的，您猜猜，這份帶頭模范的功勞，還夠不夠您往上爬一級？還是說……”
她故意頓了頓，欣賞著宋大山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，才緩緩吐出那句致命的話
“夠不夠讓您脫下這身工裝，回家來好好守守您家那天經(jīng)地義的規(guī)矩？！”
這句話如同最后一記重錘，狠狠砸在宋大山的心口，他心里清楚，那份文件是公開張貼的，他根本無法否認！而她頭上的傷……更是鐵證如山！
堂屋內(nèi)一片死寂
宋父在紡織廠摸爬滾打多年，他沉默片刻后很快冷靜下來，宋青木之所以現(xiàn)在還站在這里，說明這事就還有的談。
他抬眼看向宋青木，“好了，你也消消氣，我是你爸，說你兩句還不是為了你好，你一個女孩子整天頂撞長輩像什么樣子，說吧，你想要什么，只要你能乖乖去下鄉(xiāng)，家里能滿足你的，都會盡量滿足”。
“很簡單”，宋青木的聲音平淡無波，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，“給我五百塊錢”
“哦，對了，”宋青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補充道，還有布票、糧票、工業(yè)券，該有的票據(jù)，一樣都不能少。
“什么？！”
“五百塊？！！”
“你瘋了吧死丫頭！”
幾乎是同時，王桂香尖利刺耳的驚叫，宋春梅倒抽冷氣的聲音，宋秋菊難以置信的低呼，以及宋家寶的震驚聲瞬間炸開了鍋。
五百塊，在這個普通工人月工資三四十塊的年代，五百塊絕對是一筆巨款！相當于一個熟練工人不吃不喝干上一年多！宋大山雖然是車間主任，工資高些，但要攢下五百塊現(xiàn)金，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！王桂香更是覺得心肝脾肺腎都在滴血，仿佛被剜掉了一大塊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