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小姨媽母親下葬后的第七天,小姨媽從浙江回來了。
我隔著窗戶看見她從一輛破舊的面包車上下來,穿著一件素色連衣裙,頭發(fā)松松地挽在腦后。
她比記憶中要高些,也更為清瘦。父親站在門口迎接她,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,
我便聽見父親沉重的嘆息和小姨媽輕柔的應(yīng)答?!靶⊙胚€好嗎?”我聽見她問。
父親搖了搖頭,“整天關(guān)在房里,不說話?!蔽铱s回腦袋,重新躺回床上。
母親的藥味還在房間里縈繞不散,盡管父親已經(jīng)清理掉了所有醫(yī)療器械和瓶瓶罐罐。
這一年來的化療讓家里每寸空氣都浸透了苦澀,如今母親不在了,苦味卻賴著不走,
滲進了墻壁和家具深處。房門被輕輕推開?!靶⊙?,我是小姨媽。”她站在門口,
手里拎著一個舊行李箱,“我能進來嗎?”我背對著她,假裝睡著。她走進來,坐在床沿。
我感覺到床墊微微下陷,聞到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,混合著旅途的風(fēng)塵。“我上次見你,
你才六歲,剛上一年級?!彼穆曇艉茌p,像在自言自語,
“你穿著我寄回來的那條粉紅色裙子,在村口跑來跑去,像只花蝴蝶?!蔽矣浀媚菞l裙子。
領(lǐng)口繡著小花,轉(zhuǎn)起圈來裙擺會張開,同學(xué)們都羨慕得很。母親不許我常穿,
說是小姨媽辛苦掙錢買的,要省著點。“你媽媽和我通過很多信”小姨媽繼續(xù)說,
“她總在信里講你的事。說你月考拿了第一名,說你參加了朗誦比賽,
說你長高了...”我猛地坐起來,“那你為什么從不回來看我們?”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
小姨媽的眼睛和母親很像,杏仁形狀,眼尾微微上挑,此刻這雙眼睛里蓄滿了水光,
她眨眨眼,水光就不見了?!拔以谕饷孀鍪拢蝗菀渍埣?。”她勉強笑了笑,
伸手想摸我的頭發(fā),我偏頭躲開了。她的手懸在半空,頓了頓才收回?!笆帐耙幌掳?,小雅,
明天跟我去浙江?!备赣H站在小姨媽身后,嘴唇抿得發(fā)白。這一年他老了許多,
鬢角冒出星星點點的白,背也駝了?!奥犘∫虌尩脑挘彼f,
“爸爸處理好家里的事就去看你?!蔽抑浪谡f謊。為給母親治病,家里欠了不少債,
他必須沒日沒夜工作才能慢慢還清。而我下學(xué)期就初三了,學(xué)業(yè)耽誤不得。
那晚我偷聽到父親和小姨媽的談話?!皩W(xué)校聯(lián)系好了,是公立初中,
離我住的地方近”小姨媽說。“麻煩你了,真不知道該怎么謝...”“她是我姐的孩子,
也是我的孩子。”父親哽咽起來,壓抑的抽泣聲像是從很深的地方擠出來的。母親生病期間,
他從未當著我的面哭過。小姨媽輕聲安慰他:“會好起來的,姐夫,都會好起來的。
”我躡手躡腳回到床上,心里泛酸。為什么大人們總說“會好起來的”?母親走的時候,
一切就已經(jīng)不可能好起來了。2 新生活第二天清晨,我們出發(fā)了。
小姨媽住在浙江一個小縣城,從我們家要先坐汽車到市里,再轉(zhuǎn)火車。長途汽車上,
我靠窗坐著,小姨媽在我旁邊。她試圖和我聊天,問我在學(xué)校喜歡什么科目,有沒有好朋友。
我簡短地回答,目光始終投向窗外,農(nóng)田、村莊、小鎮(zhèn)接連掠過,離故鄉(xiāng)越來越遠。
火車轟隆隆地開了一整夜。我睡睡醒醒,每次睜開眼,都看見小姨媽醒著,有時她在看手機,
有時只是望著漆黑的窗外,眼神空茫。有一次我假裝翻身面向她,她才閉上眼睛假寐。
奇怪的是,即使閉著眼,她眉頭也微微蹙著,仿佛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。天蒙蒙亮?xí)r,
我們到了。海風(fēng)迎面撲來,空氣里有股咸腥味。小姨媽住在一條老巷子里,樓房外墻斑駁,
但干凈整潔,她住頂樓,一室一廚,很小,但朝陽,屋里亮堂堂的。“你睡床,我打地鋪。
”她把我的行李箱放在墻角。“我睡地鋪就行?!薄澳闶强腿耍彩呛⒆?。
”她不容商量地開始鋪地鋪。“我去買早飯,你想吃點什么?巷口有豆?jié){油條,也有小籠包。
”最后我們吃了豆?jié){油條,她吃得很急,吃完就開始整理東西。
我從她打開的行李箱里看見幾件母親的舊衣服,疊得整整齊齊。其中一件毛衣是母親常穿的,
肘部已經(jīng)磨薄了,但洗得干干凈凈。小姨媽注意到我的目光,輕聲說:“留個念想。
”她轉(zhuǎn)身去廚房洗碗,水聲嘩嘩,我站在客廳里,突然感到一陣眩暈。這個陌生的城市,
陌生的房子,陌生的小姨媽。母親不在了,家也不在了,我像一粒被風(fēng)吹散的種子,
飄到了完全不相干的土壤上。三天后,小姨媽帶我去了新學(xué)校辦轉(zhuǎn)學(xué)手續(xù)。
教務(wù)處老師打量著我:“初三了才轉(zhuǎn)學(xué)?課程跟得上嗎?”“小雅成績很好,
”小姨媽替我回答,“她原來在班里一直是前三名?!崩蠋燑c點頭,“那還好。
不過我們這里教學(xué)進度可能快一些,跟不上要及時說?!弊叱鲂iT,
小姨媽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,觀察著來往的學(xué)生和街對面的一排小店。那會兒正是放學(xué)時間,
學(xué)生們涌出來,有的直接回家,有的擠進小吃店?!斑@里人流量不錯?!毙∫虌屪匝宰哉Z。
第二天早晨,我被一陣響動吵醒,天還沒全亮,小姨媽已經(jīng)在廚房忙碌。我站在廚房門口,
看見她正在和一大團面,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?!澳阍谧鍪裁??”“涼面?!彼稚喜煌#?/p>
“我打算在你學(xué)校門口擺個攤?!蔽毅蹲×?,“擺攤?”“嗯,小吃攤,賣涼面、涼皮之類。
”她用力揉著面團,“我打聽過了,學(xué)校門口生意好,而且擺攤時間靈活,能照顧你。
”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。想象著同學(xué)們看見我姨媽在校門口擺攤的場景,臉上頓時火辣辣的。
“你不能找個別的工作嗎?”“別的工作上班時間固定,你放學(xué)回家沒人照顧。
”她把面團放在盆里醒發(fā),“這樣最好,離你近,又能掙錢?!薄翱墒?..”“去洗漱吧,
一會兒面好了你先嘗一碗?!蔽艺驹谠貨]動。小姨媽轉(zhuǎn)過身,看著我:“小雅,
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但我們靠勞動掙錢,不丟人?!蹦翘煸绯康臎雒嫫鋵嵑芎贸裕鏃l勁道,
調(diào)料香濃,配上黃瓜絲和豆芽,清爽可口。但我食不知味,
滿腦子都是同學(xué)們譏諷的表情和竊竊私語。小姨媽的行動力驚人。一周后,
她已經(jīng)置辦齊了所有裝備——一輛二手小吃車,幾張折疊桌和塑料凳,各種調(diào)料盒和碗筷。
她給小吃車刷上天藍色的漆,側(cè)面用白色寫上“涼面”兩個字,看上去干凈利落。
開業(yè)第一天,她堅持要送我進校門?!胺艑W(xué)后來攤上找我,我們一起回家。
”我低頭快步走向校門,恨不得和她保持十米距離。幸好她沒跟太近,
在校門外就停住了腳步,開始擺弄她的小吃車。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。課間躲著同學(xué),
生怕有人問我校門口那個新來的攤主是不是我親戚。放學(xué)鈴響,我磨蹭到最后才走出教室。
校門口已經(jīng)圍了一圈人。我的心沉下去——果然,同學(xué)們都在議論小姨媽的攤子。
我擠進人群,想趕緊拉她離開,卻愣在了原地。小姨媽的攤前確實圍滿了人,但不是起哄的,
而是排隊買涼面的。她忙而不亂,下面、調(diào)味、打包,動作流暢如行云流水。
幾個男生站在旁邊吃得津津有味,連連稱贊?!巴瑢W(xué),你的好了。
”小姨媽把一份涼面遞給一個女生,抬頭看見我,笑了笑,“稍等,這批忙完就收攤。
”那女生是我同班的,叫林薇。她長得很漂亮,大眼睛,尖下巴,穿著明顯比其他人時髦。
她接過涼面,打量了我一番,嘴角勾起一抹奇怪的笑?!斑@是你姨媽?。俊彼穆曇艏饧獾?,
“長得挺漂亮嘛,怪不得男生們都愛來買涼面?!蔽腋杏X到臉在發(fā)燙,莫名的有些不安。
林薇看到我這樣,嗤笑一聲,拎著涼面走了。我聽見她對同伴說:“看見沒,新來的許小雅,
她姨媽在校門口擺攤賣面呢!”那幾個女生咯咯笑起來,回頭看我一眼,眼神里滿是譏誚。
人漸漸少了,小姨媽開始收拾東西。她額上有汗,幾縷碎發(fā)貼在那里,可眼睛亮晶晶的,
透著我從未見過的光彩?!敖裉熨u得不錯,”她語氣輕快,“明天得多準備些面條。
”我沒說話,幫她推車?;丶业穆飞希I了兩個蘋果,硬邦邦的那種青蘋果,
說是老鄉(xiāng)自家種的,便宜又新鮮?!澳阆矚g甜的還是酸的?”她問我?!岸夹?。”她笑了笑,
“你媽媽最愛吃這種青蘋果,說酸得夠味?!蔽夷笾O果,指尖感受著果皮的光滑。
母親確實愛吃酸蘋果,生病后味覺變了,卻還是央求父親買過幾次。小姨媽忽然哼起歌來,
調(diào)子輕輕悠悠的,是母親以前也常哼的老歌。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
小吃車的輪子發(fā)出咕嚕咕嚕的聲響。那一刻,我?guī)缀跻邮苓@種新的生活了。
3 校園風(fēng)波然而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。第二天一到學(xué)校,我就感覺到異樣的目光。
同學(xué)們?nèi)齼蓛删墼谝黄?,見我進來就突然噤聲。課間休息時,
林薇和幾個女生圍在我的課桌旁?!霸S小雅,你姨媽做的涼面真好吃,”林薇笑著說,
但笑意未達眼底,“你們以前就是做這個的嗎?”我搖搖頭,
“小姨媽是為了照顧我才開始擺攤的。”“哦——”林薇拖長了聲音,“那你爸媽呢?
怎么是你姨媽照顧你?”周圍突然安靜下來。我攥緊了手中的筆,“我媽媽去世了,
爸爸在家鄉(xiāng)工作?!薄罢婵蓱z。”林薇的語氣里卻沒有絲毫同情,“那你姨媽人真好,
放下自己的工作來照顧你。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呀?”我答不上來。
我確實不知道小姨媽以前是做什么的?!安恢??”林薇挑眉,“奇怪,
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姨媽是做什么的呢?”旁邊的女生們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神。從那天起,
流言蜚語就像野草一樣在班級里蔓延。有人說小姨媽是被開除后才來擺攤的,
有人說我們家家境貧寒全靠小姨媽養(yǎng)活,甚至有人說小姨媽根本不是我的親姨媽,
而是父親在外面的“相好”。最讓我難受的是班上一個叫張浩的男生。
他是林薇的忠實追隨者,似乎以為通過欺負我就能贏得林薇的歡心。每次小姨媽擺攤時,
他都會帶著幾個男生去攤前怪聲怪氣地叫“姨媽”,然后買一碗面,故意吃得嘖嘖作響,
評頭論足?!耙虌?,你這面味道不太對啊?!庇幸淮挝衣犚姀埡拼舐曊f,
“是不是調(diào)料放少了什么?”小姨媽好脾氣地問:“是嗎?你覺得缺什么味道?
”“缺了點‘正經(jīng)’味道!”張浩說完,和幾個男生哄堂大笑。小姨媽愣住了,
顯然沒明白其中的諷刺意味,但我聽懂了,頓時臉上火辣辣的。更過分的是,
林薇開始故意在班里模仿小姨媽的浙江口音,
捏著嗓子叫賣:“涼面——好吃的涼面嘞——”引得全班哄笑。每當這時,我就低下頭,
假裝專心看書,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。一天下午,我發(fā)現(xiàn)作業(yè)本不見了。找了一圈,
最后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它,上面灑滿了湯汁,根本不能用了?!罢l干的?”我顫抖著問。
教室里鴉雀無聲。最后林薇輕飄飄地說:“可能是不小心掉進去了吧?你這么著急干嘛,
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?!蔽胰虩o可忍,沖她吼道:“就是你干的!你一直針對我!
”林薇立刻裝出一副委屈的表情:“許小雅,你怎么能這樣冤枉我?我為什么要針對你?
”張浩立刻站出來替她說話:“許小雅,別自己倒霉就怪別人,
說不定是你自己不小心弄掉的。”那一刻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。
明明知道是誰在使壞,卻無力證明,更沒有勇氣與整個班級為敵。放學(xué)后,
我憋著一肚子氣走到攤前。小姨媽正在給客人拌面,笑容滿面,那客人是個中年男人,
穿著皮夾克,眼神在她身上瞟來瞟去?!懊米樱氵@涼面味道真不錯,人更不錯。
”他聲音油膩,“天天來照顧你生意,不給個聯(lián)系方式?”小姨媽臉上的笑容淡了些,
“您喜歡我的涼面就好?!蹦腥瞬灰啦火垼骸皠e這么冷淡嘛,交個朋友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