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血染刑臺冷風(fēng)裹著鐵銹般的血腥,直往鼻腔里鉆。仰面躺在玄武巖砌成的刑臺上,
石板的寒氣透過單薄的囚衣,一寸寸吞噬體溫。眼皮灌了鉛,假死藥把靈魂鎖在軀殼深處,
連睫毛都抬不起?!鞍雮€時辰后醒,到時候我來接小姐?!蹦鞠闩R別的話在耳邊回響。
四周橫陳的,是我沈氏全族的“尸首”。祖父的白發(fā)黏在血泊里,
仍保持著被按跪時的倔強(qiáng)弧度;父親的右臂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,卻固執(zhí)地護(hù)在母親身前,
仿佛死后還想替她擋下一刀。胸口像被鈍鋸緩慢拉扯,疼得發(fā)不出聲,原來哀嚎到極致,
是無聲的。“都死透了?”魏承澤毒蛇般的嗓音掠過耳畔。劊子手諂笑:“回丞相,
都斷氣兒了?!薄笆菃??去!拿烙鐵來?!崩予F燒得通紅,烤焦了垂落的發(fā)絲。不遠(yuǎn)處,
某個族兄假死被戳破,短促的慘叫聲像被掐斷的弦,戛然而止。冷汗浸透囚衣,貼背冰涼。
魏承澤的靴尖,離我只有半尺,靴底沾泥,泥里混著我沈氏族人的血。不,不能死,
我要報仇,乳娘和木香還在等我。指甲掐進(jìn)掌心,借著這股勁,
咬破舌下的藥囊——祖父留的“尸變散”,腥苦的鐵銹味灌滿喉嚨。藥性發(fā)作極快,
皮膚下竄起黑紫的尸斑,四肢僵直,連心跳都被凍住。烙鐵貼上左肩,皮肉“嗤啦”一聲,
焦糊味沖鼻,我紋絲不動,睫毛都未顫動?!柏┫?,都死透了?!眲W邮珠L舒一口氣。
魏承澤沉默片刻:“扔去亂葬崗,喂狗。”我像破麻袋般被拖上板車,右臂撞在石階,
骨裂聲清脆如冬日冰凌,疼,卻痛快。我活下來了,魏承澤,你且等著。我會去找你的,
用你的血,來祭奠我的族人。板車吱呀搖晃,紙錢被風(fēng)卷著,啪啪貼在臉上。
2 生死線祖父的手垂在半空,離我指尖只一寸,卻隔了生死。
衙役們笑著說沈家女眷死了倒也干凈,說丞相英明。我把每句話,連笑紋的弧度,
都一起刻進(jìn)骨髓。指縫里還留著斷腸花粉,總有一日,要讓他們腸穿肚爛,
讓他們嘗嘗什么叫生不如死。板車驟停,我被拋進(jìn)腐土,爛葉與尸臭涌入口鼻,
卻比刑臺更香甜,這是“生”的味道。衙役的罵聲遠(yuǎn)去,夕陽從云縫中傾瀉,
像神佛的最后一次垂憐。藥性在血脈里褪潮,指尖微動。木香聲音壓得很低,
且發(fā)抖:“小姐?”我想回應(yīng),卻只呵出一縷白霧。她撲來抱住我,渾身抖得像風(fēng)中的枯葉,
卻死死箍住我:“活著……太好了,小姐真的活著!”我靠在她單薄的肩上,
嗅著她發(fā)間熟悉的艾草香,身體還僵硬如尸,心臟已擂起復(fù)仇的鼓點。她背起我,
踉蹌卻堅定地往亂葬崗深處走,那里有她早藏好的馬車。夕陽西沉,亂葬崗的磷火次第亮起。
數(shù)著那些幽藍(lán)的光點,一顆,兩顆……像數(shù)著魏承澤余下的時辰。伏在木香背上,無聲笑了,
眼淚砸進(jìn)她衣領(lǐng),滾燙?!叭コ勤驈R?!蹦鞠隳_步一頓,沒問什么,只是調(diào)轉(zhuǎn)方向。
原以為逃出了地獄,可是真正的煉獄,是眼睜睜看著守護(hù)你的人,為你去死。
城隍廟的泥像早已斑駁,油彩剝落的關(guān)公像怒目圓睜,遮不住蛛網(wǎng)塵灰。
木香把我塞進(jìn)神龕后的草堆里,稻草從囚衣破洞鉆進(jìn)來,像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針,
一下一下扎著皮膚。我不敢撓,生怕驚動外頭那柄隨時會落下的屠刀。鎖鏈拖地,
像鈍鋸般在青磚地上來回磨。乳娘的咳嗽聲混在其中,重一聲,輕一聲。她老寒腿又犯了,
冬日最忌久跪,可如今卻由不得她。3 乳娘之殤廟門被推開,腥冷的夜風(fēng)灌進(jìn)來,
吹得供桌上的燭火直打哆嗦?!罢f!沈青梧藏在哪兒?”劉醫(yī)官的聲音像刮過瓦片的碎瓷,
尖利里帶著銹味?!袄吓娌恢??!比槟锫曇舭l(fā)飄,仍帶著慣常的溫和,
“我就一孤老婆子,哪知道什么少爺小姐的。”“啪!”耳光聲比爆竹還脆。我猛地一顫,
指甲掐進(jìn)掌心,溫?zé)岬难槁湓诘静萆?,立刻被吸干,像從未存在過。“還嘴硬?
”劉醫(yī)官嗤笑,“丞相說了,找不到沈家余孽,就拿你這把老骨頭填數(shù)?!薄巴系浇挚?!
杖——斃——”最后兩個字拖得極長,我扒著神龕的裂縫往外看。乳娘被兩個衙役架著,
發(fā)髻散了,銀簪落地,簪頭的海棠花斷成兩瓣,那是去年生辰我送她的,總舍不得戴,
如今卻摔得粉碎。街口燈火昏黃,人墻密不透風(fēng)。魏承澤倚在茶樓二樓的闌干上,
茶碗的白汽在他唇邊纏繞。長凳被拖出來,發(fā)出粗啞的嘶叫;水火棍沾了井水,
在陽光下泛著幽藍(lán)的光?!按颉!钡谝还髀湎拢槟锏谋趁偷毓?,又緩緩放平,
灰布棉襖上暈開一朵暗紅的花。我咬住自己的手腕,牙齒陷進(jìn)皮肉,血腥味灌滿喉嚨,
硬生生把尖叫咽成一聲嗚咽?!罢f不說?”“……真不知道?!彼穆曇舳兜孟耧L(fēng)里的蛛絲,
卻沒松口。木棍呼嘯,帶起的風(fēng)割得人臉生疼。血越暈越大,浸透棉襖,順著板凳滴落,
在石板上積成小小一泊。三角眼的衙役笑得最響,棍子舉得最高,落下時帶起細(xì)碎的血沫。
乳娘開始咳,咳一聲,吐一口,痰里混著暗紅的血塊。她無意地朝城隍廟的方向望了一眼,
那一眼穿過燈火、越過人墻、到達(dá)我藏身的黑暗,像一盞即將熄滅的燈,最后閃了閃。
我縮回頭,將臉埋進(jìn)掌心,淚水混著血從指縫滲出,又咸又腥。
4 血債血償噗、噗、噗……棍子砸在身上的聲音越來越黏膩,像捶打一塊浸透水的破布。
我數(shù)著,……十六、十七……第二十七棍落下時,聲音空了。三角眼衙役喘著粗氣,
踢了踢乳娘垂下的腿:“死了。”劉醫(yī)官喊道:“丞相有令——曝尸三日!敢收尸者,同罪!
”人群像退潮般散去,風(fēng)卷著紙錢和塵土,在街口打旋。乳娘趴在長凳上,
后背的棉襖裂成兩瓣,血泊映著殘陽,像一面碎了的鏡子。魏承澤轉(zhuǎn)身回茶樓,
背影被燈籠鍍上一層溫吞的金,像幅再尋常不過的富貴閑人畫。
我在神像后一直蹲到月亮爬上飛檐,月光冷得像口井,把地上的血泊照得發(fā)黑。
木香摸進(jìn)來時,我的手腳已僵成木頭。她掰開我緊握的拳頭。“小姐,我們走?!彼煅手?/p>
用袖子胡亂擦我臉上的血。我看向街口,三角眼正把水火棍往腰間插,
塌鼻子彎腰去撿地上的碎銀,瘸子右腿拖在地上,發(fā)出輕微的、咯吱咯吱的聲響。
“他們的樣子,”聲音像淬了冰的刀,“都要記住。”木香怔了怔,重重點頭:“記住了。
”踏出廟門時,乳娘仍伏在長凳上,像一片被秋風(fēng)踩爛的枯葉。風(fēng)卷起她散亂的發(fā),
露出后頸的疤,那是我五歲時打翻藥罐,她替我擋的燙。如今新傷覆舊疤,層層疊疊,
像一張永遠(yuǎn)寫不完的欠條。最后看了一眼那灘被月光曬冷的血,轉(zhuǎn)身,每一步,
都像踩在刀鋒上;每一步,都讓刀鋒更深地嵌進(jìn)骨縫。
三角眼、塌鼻子、瘸子、劉醫(yī)官、魏承澤……他們的臉在腦海里排成一張藥方,
劑量、火候、煎熬時辰,我一筆一劃,刻得清清楚楚。夜風(fēng)卷起我的衣角,
像替我揚(yáng)起一面看不見的黑幡。我低聲對木香說:“走吧,去配藥?!薄笆裁此??
”“一劑叫生不如死,一劑叫血債血償?!? 鬼面重生離開城隍廟后第三個月,霜降未至,
我已先一步把冬天種在臉上?!案遣荨秉c在創(chuàng)口時發(fā)出嗞嗞細(xì)響,像無數(shù)蟻群啃噬骨頭。
半張面皮從眉骨一路潰爛到下頜,最后被藥力燒成一條紫黑的溝壑,凹凸不平。
木香替我解最后一圈紗布,手抖得不成樣子,“小姐,何苦……”我撫過那道疤,
指腹觸到的全是痂殼與死肉,硬得像甲胄?!翱??不苦?!蔽覍χ~鏡里那張鬼一樣的臉笑,
“這將是我最好的面具?!背情T口,魏府招藥侍的告示紅得扎眼。我擠在一群乞丐里,
灰頭土臉的,懷里揣著半塊餿窩頭。管事姓劉,是個精瘦的中年人,三角眼,鷹鉤鼻,
總瞇眼看人。輪到我時,他捏著鼻子:“哪來的叫花子?”我耷拉眼皮,
涎水淌到下巴:“餓……餓……”“識字?”搖頭?!岸幉??”再搖頭,
指著旁邊藥筐:“草……能吃……”他嗤笑,從筐底拈起一株斷腸草,墨綠葉片,
脈絡(luò)里藏一條暗紫線:“這個呢?也能吃?”我心臟驟跳,咧開嘴,露出缺了門牙的傻笑,
口水滴在草葉上:“綠的……好看……”管事?lián)P手要趕,
我撲向他腳邊正滾沸的藥罐——魏承澤每日必飲的“凝神湯”。“哐!”陶罐碎成齏粉,
濃褐藥汁潑了我半條胳膊?!白汤病币滦渌查g貼住皮肉,周圍一片驚呼,我拍手大笑,
笑得彎下腰,眼淚混著膿血往下淌?!盃C……咯咯……燙……”把爛肉一把把抹開,
露出底下粉白的脂肪?!八帯帯敝钢鴿M地殘渣,開始念叨,“紅的是朱砂,
苦的是黃連……那個鋸齒葉的——”墻角一株半枯的小草被我點中,“血見愁,沾了血,
就不流了?!眲⒐苁卵劢且惶姵顦O偏,尋常藥童根本辨不出。
我又指向爬過的潮蟲:“蟲吃驅(qū)蟲花,就睡著啦?!痹僦缸咸伲骸盎ㄗ讯纠鲜螅涣7夂?。
”句句瘋話,句句中的。6 毒草試煉劉管事盯了我半晌,最終,揮手:“帶下去,
讓她去洗藥材,看緊著點?!逼鸵奂芷鹞?,魏府門檻很高,我低頭,一步、兩步,
疤臉蹭過朱漆,微微發(fā)癢。眼角余光里,燙金匾額懸在頭頂,
“敕造魏府”四字在秋陽下閃出幽藍(lán)的鋒口,像淬了毒的刀。
乳娘、祖父、族人們——我來了。今日起,我便是毒姑,半張鬼面,一袖爛肉,
外加滿腹的斷腸、鉤吻、鴆羽、鴆酒。你們欠我的血債,我要一厘一厘,
慢慢熬成回敬的湯藥。魏府的藥廬比傳聞中更深,烏木藥架一重又一重,直抵屋脊,
把天光切成細(xì)碎的縫。我被分在最偏僻的角落,一塊終年不見天日的青石水槽,
水是從井里直接汲上來的,帶著冰碴子,泡一盞茶的工夫就能讓指節(jié)失去知覺。
每日的工作單調(diào)得像凌遲:把剛挖出的根須、根莖、根莖上的泥,一寸寸搓干凈。泥是黑的,
水是冷的,手是木的,腦子卻一刻也不敢停。劉醫(yī)官總在巳時出現(xiàn),背著手,衣擺掃過地面,
像一條無聲巡梭的狼。狼停在獵物身后,不看別處,只看我的手,
看我如何把“川斷”的細(xì)須揉斷,又如何把“鬼箭羽”的倒刺藏進(jìn)指甲縫。第五天,
他到底開口了?!斑@是什么?”踢了踢我腳邊的藥簍,簍里躺著今日新摘的“血見愁”,
葉背還凝著將墜未墜的露水。抬頭,涎水先一步淌下來,
拉出晶亮的線:“草……草……”“哦?”他捏起一片葉子,
青綠在他指間顯得無辜:“知道這草碰了會怎樣?”周圍的藥童都放輕了呼吸,
藥杵聲、鍘刀聲、水沸聲,一瞬間退得很遠(yuǎn)。歪頭,假裝認(rèn)真思索,
瞳孔散得很大:“會……會開花?
”劉醫(yī)官嘴角扯出一抹像笑又像不耐的弧度:“要是人碰了呢?”“會高興?”我答得天真,
指尖在水下攥緊,指甲摳進(jìn)掌心軟肉。7 假死真相他把葉片直接按在我手背上,冰涼,
帶著晨露,也帶著看不見的倒鉤。“蠢貨,這是毒草。沾血即流,血流不止。你說,
用什么解?”有藥童沒憋住,噗嗤一聲,旋即被劉醫(yī)官一記眼風(fēng)削得噤若寒蟬。我佯裝慌亂,
把兩只手在水盆里攪得嘩啦響,水花濺起,打濕前襟。“用……用糖?”“再想。
”“用……用酒?”視線投向藥架第三層,那里,一排白瓷罐盛著甘草片,
真正的解藥近在咫尺,我不能指。劉醫(yī)官的臉一點點沉下去:“最后一次?!倍哙轮?/p>
指向更高一格的黑釉小罐,貼著“附子”二字,劇毒,入口即封喉?!肮?/p>
”劉醫(yī)官放聲大笑,笑聲在屋梁間來回撞:“真是個傻子!甘草、附子都分不清!
”我猛地起身,用肩膀去撞最底層藥架,烏木沉重,卻被我撞得晃了三晃?!皣W啦!
”七八只黑陶罐翻倒,藥粉、藥塊、藥渣瀑布般傾瀉,其中一罐磨得極細(xì)的“血見愁”粉,
雪一樣灑了我滿臂?!鞍?!”慘叫是我提前備好的戲本。下一息,大片紅疹從皮膚下暴起,
像無數(shù)赤蟻同時咬破血管。我抱臂蹲地,嚎啕得撕心裂肺,眼淚、鼻涕、口水糊了滿臉,
和那條蜈蚣似的疤攪在一起?!疤邸鬯懒恕居涘e了……這藥碰不得,
啊……嗚嗚……”聲音凄厲,卻字字清晰。劉醫(yī)官的笑聲戛然而止,盯著我布滿紅疹的手臂,
眉心那道懸針紋慢慢松開。“廢物?!币荒_踹在我小腿,鈍痛里帶著輕蔑,
“這點小事都做不好,滾去沖水!”我連滾帶爬沖進(jìn)后院天井,背后,藥童們竊竊私語。
“果然是傻子……”“傻子加丑八怪,嘖嘖……”冷水沖在胳膊上,紅疹遇寒愈發(fā)刺癢,
像千萬枚針往骨縫里鉆。8 暗柜秘辛我埋下頭,長發(fā)遮住臉,沒人看見,嘴角一點點揚(yáng)起。
劉醫(yī)官,你不是想看傻子嗎?那就看個夠。傻子的眼睛,把每一味藥的位置都記得分毫不差。
傻子的心,把每一次耳光、每一聲慘叫都熬成最毒的膏。
附子、甘草、血見愁……劑量、火候、煎熬時辰,我一筆一筆記著。終有一日,
我會把它們配成一劑最妥帖的回禮。讓你們也嘗嘗,什么叫血流不止,什么叫生不如死。
藥廬的夜,比亂葬崗還靜??諝饫锲幵l(fā)酵的酸腐,混著劉醫(yī)官忽高忽低的呼嚕。
蜷在墻角草堆里,稻草梗硬得像針,扎得舊傷又疼又癢。我一動不動,
眼睛盯著里間那扇虛掩的桐木門。門縫里漏出一線月光,恰好落在床頭藥囊的銅鑰匙上,
冷光閃動,像一截被凍住的星子。那是暗柜的鑰匙。白天擦藥架時,
曾親眼看見劉醫(yī)官踮腳從書柜第三層抽出一塊活板,里面黑漆漆的。更夫敲過三更,
井該冒水了,我先前已在石槽里浸了迷迭花。花是后園偷摘的,露水還掛在萼筒里,
祖父的《禁方》說:此露能解“醒神香”。我把露水逼進(jìn)掏空的竹節(jié),只等這一刻。
赤足落地,青磚的寒氣順著腳底往上爬。里間的門吱呀半寸,藥囊垂在床頭掛鉤上,
離我只三尺,囊口繡著回紋,香味沖鼻,多聞一口便神清目明,更易驚醒夢中人。竹節(jié)傾斜,
迷迭露無聲洇進(jìn)袖口,俯身拾幾莖散落的甘草,袖口順勢掠過藥囊,香氣被露水沖淡,
指縫滑出一枚繡針,磨得比冰凌還尖,針尖挑繩,一下、兩下……劉醫(yī)官翻了個身,
床板咯吱,我整個人貼地,心跳聲大得仿佛在打鼓。他咂咂嘴,又繼續(xù)呼嚕。繩結(jié)松開,
鑰匙落進(jìn)掌心。9 血字遺書書柜第三層,活板比想象中更沉,我用肩膀頂住,
牙齒咬住邊緣,使力一寸寸挪開。暗柜露出漆黑的小口,銅鎖在暗處呼吸,鑰匙插進(jìn)去,
“咔噠”輕響。柜里堆著泛黃的卷冊,霉味撲面,指尖掠過一排排脊背,
最終停在一冊硬殼簿子上,封面有褐斑。翻開,入眼便是祖父的筆跡:“甘草,微寒,
和諸毒,點 · 以記?!蹦莻€小小的圓點,是我幼時趴在他膝頭學(xué)習(xí)時最熟悉的暗號。
咬破指腹,血珠滾落,在最后一頁那半朵斷腸花上洇開,沈家的標(biāo)記,被我用血重新描紅。
撕下那頁,卷成細(xì)如燈芯的紙捻,塞進(jìn)發(fā)髻深處。冊子歸位,鎖舌回彈,活板合攏,
鑰匙掛回藥囊,一切如舊,只剩掌心的月牙形掐痕,悄悄滲血。轉(zhuǎn)身欲退,
瞥見墻角一道黑影掠過,我順勢抬肘,撞翻身旁銅盆,剩水潑出,在月光下碎成萬千銀鱗。
“誰?”里間燈火驟亮,劉醫(yī)官披衣沖出,衣襟半敞。我抱頭躲回草堆,
指縫間露出驚恐的眼,“鼠……老鼠!嚇?biāo)琅玖恕彼R罵咧咧地踢翻銅盆,
水濺得更遠(yuǎn)了:“蠢貨!一只老鼠罷了,也能嚇成這樣?!”燈芯晃了晃,重歸黑暗,
呼嚕聲如潮水,再次淹沒藥廬。我縮進(jìn)草堆,指尖摸到發(fā)髻里的紙捻,硬且鋒利。
暗柜里還有別的冊子,別的名字,別的血賬。今晚,我只取回半頁;剩下的,慢慢熬。
窗外月已西斜,冷光移到手臂的紅疹上。魏承澤,你盜我祖父一生心血,鎖在深柜,
就以為高枕無憂。卻忘了,沈家的書,哪怕只剩半頁,也帶著牙,帶著毒,帶著祖宗的指印。
它會咬人,也會索命。我合上眼,聽自己的心跳,像更鼓,也像喪鐘。
10 蝕骨之痛晨霧尚未散盡,石碾已立在院中央,像一只蟄伏多年、終于醒來的獸。
青石槽壁被多年的藥塵與手汗沁得烏亮,陽光斜照,顯出暗金色的血紋。我蹲在石碾邊,
握一柄硬毛刷,一下,一下,把昨日殘存的粉末再往里推。刷柄抵著掌心,
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“咯吱”,碾槽內(nèi)那條最狹窄的縫,昨夜已用竹片細(xì)細(xì)填平。
“蝕骨散”與“鎖陽粉”在指尖里和成灰白的泥,被抹進(jìn)石縫。竹片被折成三截,扔進(jìn)灶膛,
連灰燼都來不及揚(yáng)。劉醫(yī)官的腳步聲從回廊傳來,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。他習(xí)慣先摸碾子,
再摸藥,像摸自家兒子的頂骨。我低頭,把傻笑掛得更沉。“毒姑,今天給我仔細(xì)著。
”他哼著小曲,指尖蘸酒,布條繞著碾槽旋三周半,連最細(xì)的裂紋也不放過。最后,
慣例伸舌,在布角上輕輕一舔,像毒蛇探信,又像老饕驗毒。我屏住呼吸,
聽見自己心跳“咚咚”敲著耳鼓。“好了。
”他捧起晾好的“凝神丹”藥材:赤箭、茯神、遠(yuǎn)志,還有一味從不示人的“龍鱗粉”。
藥材落槽,碾柄一轉(zhuǎn),石獸開始“咕嚕咕嚕”的咀嚼,細(xì)塵騰起,在光柱里打旋。
劉醫(yī)官瞇眼,舀起一勺新粉,遞到我面前:“來,傻子,嘗一口?!鄙嗉鈬L到的是極淡的苦,
常溫的鎖陽粉仍在沉睡,蝕骨散也乖得像死灰。我故意嗆咳,把大半藥粉噴在衣襟上,
留下星星點點的斑。“沒……沒味……”含糊地笑,牙縫里還沾著褐色粉屑。
劉醫(yī)官滿意收回勺子,轉(zhuǎn)身將藥粉傾進(jìn)丹爐,火舌舔壁,溫度一點點爬升。鎖陽粉開始做夢,
夢里全是骨頭斷裂的聲音。半月后,藥廬的夜比從前更黑了,劉醫(yī)官的慘叫像銹釘,
一下一下往梁柱上敲?!跋x……有蟲啃我的膝蓋!”他抱膝翻滾,冷汗浸透中衣。
管事陸續(xù)端來熱姜湯、燒艾絨、貼虎骨膏,皆無濟(jì)于事。有人暗啐:“試了一輩子毒,
報應(yīng)來了。”“活該!”11 玉蘭殘片石碾旁,我繼續(xù)刷著那條早已不存在的縫,
碾槽深處,灰白粉末被新藥渣層層覆蓋。劉醫(yī)官拄著拐杖過來,顴骨高聳,眼眶烏青,
伸手撫摸碾子:“這碾子……好像不對勁。”停下刷子,歪頭,
“石……石頭的……”聲音雖傻,眼神清亮。我在心里替他數(shù)日子:一天,
兩天……看是你先磨成粉,還是你先被粉磨穿。拐杖聲遠(yuǎn)去,我撫摸青石,
涼意順著掌心爬進(jìn)血脈。這碾子曾碾過救人的甘露,碾過害人的砒霜,如今,
它終于開始磨點不一樣的東西了。低頭,刷柄抵在齒間,輕輕咬碎最后一點木屑,
味道苦而腥,像是提前嘗到了復(fù)仇的骨血。藥廬外,雨意懸而未落,
天色像一塊擰不干的舊布,沉沉地壓在屋脊。檐角風(fēng)鈴一聲不響,仿佛也被潮氣壓得發(fā)悶,
魏景然就是在這悶聲里進(jìn)來的,月白長衫被灰云映得發(fā)暗。他抬手掠過藥架,
指尖在一只只藥罐上蜻蜓點水?!爱?dāng)歸”“遠(yuǎn)志”“還魂草”……每碰一下,
便有一粒塵埃驚起,又緩緩落回原地。我蹲在墻角石槽前,頭埋得極低,
幾乎能聽見皂角泡破裂的輕響。水聲淅瀝,濺濕袖口,半截玉蘭花玉佩被冷水一浸,
貼住腕骨,涼得像隨時會融化的冰。另一半,原佩在魏景然腰間。“這還魂草曬得太干了。
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比記憶里低了一截。沒抬頭,只把草根在掌心攥得更緊,
皂角沫滑到眼角,刺得發(fā)疼,也不敢去擦。“抬起頭來?!彼哪_步停在我身后。
我緩緩抬臉,疤從眉骨裂到下頜,紫黑扭曲;嘴角咧到耳根,涎水順著疤溝往下淌。
魏景然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片刻,眼底波瀾不興,像看一株再普通不過的草藥。他轉(zhuǎn)身欲走,
袖口帶起一陣風(fēng),玉佩從我被水浸透的袖口滑出,懸在腰間晃了晃。那一聲極輕,
像銅鈴墜地,驚得滿屋藥童同時屏息。藥杵落在石臼里,“咚”一聲悶響,回聲撞在梁上。
12 玉佩焚灰魏景然的背影繃緊,回頭,目光落在玉佩上,瞳孔猛地一縮。半朵玉蘭,
缺口處參差不齊,與他腰間那半朵正好嚴(yán)絲合縫?!斑@玉佩……你從何處得來的?
”他聲音發(fā)顫,像極細(xì)的弦,輕輕一撥就要斷。心頭一滯,仿佛被那弦勒住喉嚨,
來不及思索,身體先一步做出反應(yīng)。猛地后退,撞翻身后藥簍,曬干的荊棘草“嘩啦”傾瀉,
尖刺在微光里閃出寒芒?!安恢溃 蔽页盟窆Ψ蚣饨兄?,一把扯下玉佩,
轉(zhuǎn)身撲向丹爐。爐膛正紅,炭火噼啪,閉眼,把玉佩狠狠擲進(jìn)去?!白汤病庇袼槁暣喽檀?,
水汽炸開,火星四濺,燙在手背,燎起一串血泡。抓起一把荊棘草攥緊,尖刺扎進(jìn)掌心,
血珠順著指縫滴在爐邊灰燼上,綻開一朵朵暗紅的花?!笆牵桥緭斓?!臟東西!
污了公子的眼!奴婢該死!扔了!”我跪下去,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,血混著泥灰糊了滿臉,
溫?zé)岬男忍饾B進(jìn)嘴角。魏景然在愣原地,月白長衫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。他看看我掌心的血,
又看看爐里漸熄的火星,嘴唇動了動,終究沒吐出一個字。管事聞聲趕來,
鞭子抽在背上:“作死的賤婢!還不滾!”我連滾帶爬縮回墻角,額頭抵著冰冷的石槽,
指尖的血順著槽沿滴進(jìn)水里,暈開一圈圈淡紅。魏景然轉(zhuǎn)身,月白背影在門框處停頓片刻,
走了,衣擺掃過門檻,沒帶回一片塵埃。我攤開手掌,荊棘刺深深嵌進(jìn)肉里,血還在滲,
卻不如心里那股鈍疼來得真切。玉佩沒了,燒成灰,碎成末,連形狀都尋不回。魏景然,
我只是個撿破爛的傻子,不認(rèn)得玉佩,不認(rèn)得故人,更不認(rèn)得心疼。手中的荊棘,
終究沒能松開,刺扎得越深,那點不該有的顫,才越疼得真實。
13 舊傷新痕魏景然來得更勤了,隔三日、隔兩日,直至日日必到。他總說“取藥”,
卻從不沾藥香,只帶一縷雨前龍井的澀味。那味道一靠近,
我便把身子縮進(jìn)最臟、最暗的角落,去洗那最臭、最毒的“腐骨草”,草汁濺在臉上,
舊疤被染得紫紅發(fā)亮。那日辰時,我端著“凝神湯”,低頭往外走,藥罐燙得指骨發(fā)麻。
“站住。”他聲音不高,像一根冰絲,勒住腳踝。藥罐被撞得側(cè)傾,褐湯潑灑,
熱氣在地磚上開出一片白霧。我順勢驚叫,蹲身去扶,手腕被攥住。他指尖觸到腕骨內(nèi)側(cè),
那兒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,邊緣早被歲月磨平,他手腕上也有道同樣的,連弧度都吻合。
“你的傷……和我曾救過的一個小姑娘一模一樣?!鄙ひ舻偷弥皇庖簦瑓s震得我耳鼓發(fā)疼。
空氣凝固,藥味、汗味、他衣襟里透出的檀香,混成一股令人眩暈的潮。我抽手,
轉(zhuǎn)身撲向灶臺,灶眼里的炭火正旺,上面煨著剛滾沸的“附子湯”。我抓起銅壺,
將滾燙的藥汁朝手腕澆下:“公子說笑了!”皮肉像被千萬根針同時刺穿,
舊疤瞬間被新血淹沒。我聽見皮膚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爆裂聲,也聽見魏景然的抽氣音。他踉蹌后退,
撞翻藥架,瓷瓶墜地,碎聲清脆如斷玉。我笑,笑得嘴角撕裂,
露出半張鬼面:“奴婢一個丑八怪,滿身傷疤!怎配和貴人有牽扯?公子怕是認(rèn)錯人了!
”血珠滾落,與藥汁混合,砸在青磚上,綻開朵朵黑紅的花。管事帶著仆役沖進(jìn)來,
咒罵、拖拽、耳光一并落下。我被扔進(jìn)柴房,門板“砰”地合上。手腕上的疼先是火,
再是冰,直至最后變成無數(shù)螞蟻在骨縫里啃噬。我知道,這傷替我擋住了試探,
也捂死了魏景然眼底那一點復(fù)燃的光。14 離魂之計夜深,柴房無燈,我蜷在干草上,
聽老鼠窸窣,聽自己的心跳。腕上的血痂一寸寸變硬,像給舊疤又扣上一層鐵甲。我知道,
甲再厚,也遮不住里面潰爛的膿,那些人、那些事,早已爛進(jìn)骨頭。疼只是提醒:爛掉的,
總有一天要剜出來,連血帶肉,一并奉還。手腕上的痂剛硬成一層薄甲,
管事的鞭梢就點到鼻尖,丟給我一只粗瓷碗,碗沿豁口如月牙,對著我冷笑?!拔骺缭?,
三劑防風(fēng)湯,一滴不許灑?!敝父寡鼗砜谇那囊荒?,“尸變散”研成的假死粉,細(xì)若游塵,
匿進(jìn)陶釉的裂縫。懷里的粗麻帕浸了“離魂散”,無味,卻能在體溫里化開千絲萬緒。
紫藤垂廊,花穗累累,像一串將墜未墜的暮云。魏景然臨窗而坐,膝頭攤一本《本草備要》,
目光落在我腕上,繃帶雪白,勒住新舊兩道傷?!胺畔掳??!甭曇舻寐牪怀龀甭?。
我弓身遞碗,故意一抖,藥汁濺上他的袖口,月白立現(xiàn)一點褐斑。他抬袖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