貞元三年的秋，比往年來得更急些。一場冷雨剛過，睦州城外的桐君山就浸在了霧里，
那霧似有靈性，纏纏綿綿地繞著青黑色的山體，
將山間的松樹、怪石都暈成了淡淡的水墨模樣。山腳下的溪水漲了幾分，
裹挾著金黃的銀杏葉、赭紅的楓樹葉往富春江里淌，
水面上漂浮的落葉像是一封封寄往遠方的信，卻不知該漂向何處。
沈知微抱著他那床 “焦尾” 琴，站在 “聽松閣” 的木門前，
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琴身的冰紋。那冰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跡，縱橫交錯，
像極了他記憶里長安城里冬日結(jié)冰的護城河。這琴是他師父臨終前留給他的，
琴尾處還留著一塊焦痕，邊緣雖已被摩挲得光滑，
卻依舊清晰可見 —— 那是當(dāng)年蔡邕制琴時不慎被火燎到的，
如今倒成了辨認此琴的獨特印記。琴囊是用深藍色的粗布縫的，邊角處已經(jīng)有些磨損，
是他自己一針一線補過的，針腳不算細密，卻透著幾分踏實?！吧蛳壬?，您可算來了。
” 閣內(nèi)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，店主老周挑著一盞紅燈籠迎出來，
燈籠的光在雨霧里暈開一團暖黃，將他臉上的皺紋都染得柔和了些。
老周穿著一件半舊的青色短褂，袖口卷到小臂，露出結(jié)實的胳膊，他臉上帶著憨厚的笑，
搓了搓手說道：“今日閣里清凈，我特意把臨窗那間雅座留著，您且隨我來。這霧大，
小心腳下的臺階?！鄙蛑Ⅻc點頭，跟著老周往里走。聽松閣是睦州城里少有的雅集之地，
木質(zhì)的閣樓不算宏偉，卻透著古樸的雅致。門口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，
“聽松閣” 三個字是前朝著名書法家所題，筆力遒勁，只是經(jīng)過常年的風(fēng)吹雨打，
金字有些斑駁。平日里，總有些文人墨客來此飲酒賦詩，偶爾也有樂師在此撫琴，
閣里的梁柱上還留著不少客人題的詩，有的字跡娟秀，有的雄渾有力。只是這兩年，
世人多愛聽那些靡靡之音，曲調(diào)艷麗浮華，像盛開在溫室里的牡丹，雖嬌艷卻少了幾分風(fēng)骨。
像他這樣彈古調(diào)的，已經(jīng)越來越少了，有時候整個月，
都遇不到一個能靜下心來聽他彈完一首《幽蘭》的人。臨窗的雅座正對著桐君山，
霧氣從窗縫里鉆進來，帶著山間的松香，絲絲縷縷地縈繞在鼻尖。
那松木的香氣不似香料那般濃烈，卻清清爽爽，能讓人瞬間靜下心來。老周把燈籠掛在梁上，
又轉(zhuǎn)身從柜臺后端來一個青瓷茶壺和一個白瓷茶杯，給沈知微沏了杯熱茶。
茶葉是本地的云霧茶，葉片舒展在熱水里，漸漸透出嫩綠的顏色，茶香裊裊升起，
與松香交織在一起?！跋壬袢者€彈《梅花三弄》嗎？” 老周一邊倒茶一邊問道，
眼里帶著幾分期待，“前幾日有位客官聽了，還特意問起您呢，說您彈的《梅花三弄》里，
能聽出雪后寒梅的傲氣?！薄敖袢詹粡棥睹坊ㄈ妨恕?/p>
” 沈知微把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，輕輕掀開琴囊的系帶，
七根琴弦在燈籠光下泛著淡淡的銀光，像是夜空中的星河。他手指輕輕拂過琴弦，
琴身發(fā)出細微的震顫，那震顫仿佛能傳到人的心底?！敖袢障霃検仔伦V的曲子，
就叫《松風(fēng)寒》?！崩现茔读算叮S即笑道：“也好，先生譜的曲子，定是好的。您先歇著，
我去給您端點茶點來，剛做的桂花糕，還熱乎著呢?！?說罷，老周便提著燈籠轉(zhuǎn)身下樓，
腳步聲漸漸遠去，只留下燈籠里的燭火在微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。老周走后，沈知微坐在窗前，
望著窗外的霧。那霧似乎越來越濃了，將桐君山遮得越發(fā)模糊，只剩下隱約的山影。
他想起二十年前，在長安城里的情景。那時他才十五歲，還是個眉眼青澀的少年，
跟著師父在崇文館學(xué)琴。崇文館坐落在長安的東邊，緊鄰著東宮，館里的建筑古色古香，
庭院里種著幾棵高大的槐樹，每到夏天，槐花開滿枝頭，香氣能飄出好幾里地。
師父是當(dāng)時有名的琴師，姓蘇，大家都尊稱他為蘇先生。蘇先生性子溫和，
卻在教琴時格外嚴格。他總說：“知微，琴者，禁也。禁邪歸正，以和人心。你要記住，
彈琴不是為了取悅他人，是為了守住心里的那片清明。” 那時的沈知微似懂非懂，
只知道跟著師父一遍遍練習(xí)指法，從《仙翁操》到《梅花三弄》，從《廣陵散》到《幽蘭》，
每一個音符、每一個指法，都要練到精準無誤才行。有一次，他彈《廣陵散》時，
因為過于急躁，錯了一個指法，師父沒有責(zé)罵他，只是讓他對著庭院里的槐樹靜坐一個時辰，
說：“彈琴要先靜氣，心不靜，琴音就會浮躁。你且好好想想，這槐樹枝繁葉茂，
是一日長成的嗎？學(xué)琴亦是如此，需得耐住性子，日積月累。”那時的長安，
雖已不復(fù)開元盛世的繁華，卻也還有幾分雅氣。街道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，
酒肆、茶館、書坊隨處可見，街上的行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裳，有穿著圓領(lǐng)袍的官員，
有穿著襦裙的女子，還有背著行囊的商人。每逢上元節(jié)，曲江池邊總會搭起戲臺，
掛起五顏六色的燈籠，熱鬧非凡。他和師父會去那里撫琴，找一個僻靜的角落，鋪一塊布，
把琴放在上面。周圍總圍滿了聽琴的人，有老人，有孩子，還有年輕的公子小姐。
大家都靜靜地聽著，偶爾有人會低聲贊嘆幾句，還有人會遞來一壺酒、一塊點心。有一次，
他彈完《廣陵散》，一曲終了，余音繞梁。一位白發(fā)老者緩緩走上前，
握著他的手說：“少年郎，你這琴彈得有風(fēng)骨，有俠氣，將來定能成大器。
” 那老者的手很溫暖，眼神里滿是贊賞。后來他才知道，那位老者竟是當(dāng)時的太子少傅，
也是有名的琴家，曾著過好幾本關(guān)于琴理的書。老者還邀請他和師父去府里做客，
府里的書房擺滿了琴譜和書籍，老者拿出自己珍藏的古琴，與師父一起探討琴藝，
還教了他不少彈奏的技巧。那段日子，是他學(xué)琴生涯里最難忘的時光?？勺詮陌彩分畞y后，
一切都變了。叛軍攻破長安的那天，火光沖天，濃煙滾滾，街上到處都是哭喊的人群，
平日里繁華的街道變得一片狼藉。他和師父正在館里練琴，
突然聽到外面?zhèn)鱽韽P殺聲和尖叫聲，師父臉色一變，趕緊拉著他往后門跑。
他們跑過燃燒的房屋，躲過四處搶掠的叛軍，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斷壁殘垣和流離失所的百姓。
有一次，他們在一座破廟里躲避，夜里聽到外面?zhèn)鱽砼衍姷鸟R蹄聲，師父緊緊抱著他，
捂住他的嘴，直到馬蹄聲遠去，才敢松開手。那時的他，第一次感受到了戰(zhàn)爭的殘酷。
百姓流離失所，有的逃往南方，有的躲進山里。文人墨客要么隱居山林，
不問世事；要么投效藩鎮(zhèn)，為了生計奔波。曾經(jīng)的雅集之地，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，
庭院里的槐樹被戰(zhàn)火焚燒，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，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曾經(jīng)的苦難。
他和師父一路南逃，路上吃了不少苦。有時候找不到住處，
就只能在破廟里過夜；有時候找不到食物，就只能挖些野菜充饑。師父年紀大了，
經(jīng)不起折騰，身體越來越差，經(jīng)?？人?，有時候咳得整夜都睡不著覺。他們輾轉(zhuǎn)多地，
經(jīng)過洛陽、揚州，最后在睦州定居下來。睦州是個小城，遠離戰(zhàn)亂，山清水秀，
倒也適合隱居。他們在城外找了一間小木屋，屋前有一條小溪，屋后有一片竹林。
師父的身體雖然依舊不好，卻還是堅持教他彈琴，只是每次教完，都要歇上很久。
他知道師父是怕古調(diào)失傳，所以拼盡全力也要把自己的技藝傳授給他。師父臨終前，
把焦尾琴交給了他，枯瘦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，眼神里滿是囑托：“知微，亂世之中，
人心易亂，你要守住這琴，守住這古調(diào)。就算沒人聽，也要彈下去。
古調(diào)里藏著我們先人的智慧，藏著華夏的風(fēng)骨，不能斷在我們這一代。” 說完這句話，
師父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。沈知微抱著琴，跪在師父的床前，哭了很久很久，
直到眼淚都流干了。他按照師父的遺愿，把師父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，每年清明，
都會去給師父掃墓，彈一首師父最喜歡的《梅花三弄》。這些年，他一直記著師父的話。
每日清晨，天還沒亮，他就會抱著琴去桐君山上的竹林里撫琴。竹林里很安靜，
只有鳥鳴聲和風(fēng)吹過竹葉的 “沙沙” 聲。他坐在一塊青石上，手指在琴弦上撥動，
琴聲伴著松濤，伴著溪水聲，在山間回蕩。那一刻，他仿佛能感受到師父就在身邊，
靜靜地聽著他彈琴。有一次，他在山上彈琴時，遇到了一只受傷的小鹿，小鹿臥在他身邊，
靜靜地聽著琴音，直到他彈完，才一瘸一拐地走進竹林深處。從那以后，他每次去山上彈琴，
都會帶上一些青草，放在青石旁，希望能再見到那只小鹿。只是偶爾，他也會覺得孤單。
去年冬天，他去杭州城參加一個雅集。杭州城比睦州繁華，雅集設(shè)在一個富商的宅院里，
庭院里張燈結(jié)彩，賓客滿座。席間有位樂師彈了首新曲，曲調(diào)艷麗，節(jié)奏歡快，滿座皆贊，
有人甚至跟著曲調(diào)打起了拍子。那位樂師穿著華麗的衣裳，彈完后，
還得意地向眾人炫耀自己的琴是用名貴的紫檀木做的。輪到他時，
他抱著焦尾琴走到庭院中央，彈了首《幽蘭》?！队奶m》曲調(diào)清幽，帶著幾分孤高，
是古調(diào)中的珍品?？伤麆倧椀揭话?，就有人不耐煩地說：“沈先生，這曲子也太沉悶了，
聽著讓人心里發(fā)堵，不如彈首歡快些的？” 說話的是一個穿著錦袍的富商，
他一邊說一邊搖著扇子，臉上滿是不屑。周圍的賓客也開始竊竊私語，有人露出無趣的神情，
有人則一臉嫌棄地轉(zhuǎn)過頭去。他當(dāng)時愣了愣，手指停在琴弦上，琴弦的震顫還在指尖，
可他卻再也彈不下去了。他想起師父說的 “禁邪歸正”，想起古調(diào)里的風(fēng)骨，可如今，
連聽琴的人都變了，他們只追求一時的歡愉，卻不愿意靜下心來感受古調(diào)里的深意。
他守著這古調(diào)，還有意義嗎？那天他沒再彈下去，只是默默地收起琴，抱著琴離開了雅集。
走在杭州城的街上，寒風(fēng)刺骨，他心里比寒風(fēng)還要涼。他路過一家茶館，
聽到里面?zhèn)鱽硎煜さ拿颐抑?，門口圍滿了人，他忍不住停下腳步，
看著那些人臉上癡迷的神情，心里一陣迷茫?！跋壬椟c來了。
” 老周的聲音把他從回憶里拉回來。老周端著一個托盤，托盤里放著一碟桂花糕，
還有一小碟杏仁。桂花糕是用本地的桂花做的，金黃色的糕體上撒著一層細密的白糖，
還能看到細小的桂花碎，聞起來香氣撲鼻。杏仁則是用鹽水煮過的，顆顆飽滿。
“多謝周掌柜?！?沈知微拿起一塊桂花糕，放進嘴里。桂花的香甜在舌尖散開，
帶著幾分溫?zé)?，稍微緩解了心里的郁結(jié)。他細細咀嚼著，感受著糕點的軟糯，
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，母親給他做桂花糕的場景。母親是個溫柔的女子，很喜歡桂花，
每年秋天，都會采摘桂花，做成桂花糕、桂花酒。只是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，
后來他就跟著師父學(xué)琴，再也沒人給他做過桂花糕了。老周坐在對面的椅子上，
看著沈知微手里的琴，眼里滿是好奇：“先生，我總聽人說，您這琴是蔡邕制的焦尾琴，
是真的嗎？我活了這么大，還從沒見過傳說中的古琴呢?！薄笆钦娴?。
” 沈知微輕輕撥了下琴弦，“?！?的一聲，聲音清越悠揚，在閣里回蕩，久久不散。
“這琴已經(jīng)有兩百多年了，師父說，當(dāng)年蔡邕路過吳地，見有人在門外燒桐木煮飯，
那桐木燃燒時發(fā)出的聲音清脆悅耳，蔡邕一聽就知道是塊制琴的好材料，
趕緊跑過去把桐木搶救下來。后來，他就用這塊桐木制成了這床琴，因為琴尾有焦痕，
所以取名為‘焦尾’?！?他頓了頓，又說道：“師父還說，這琴曾陪伴過不少名士，
每一位琴主，都用它彈奏過無數(shù)動人的曲子，也經(jīng)歷過無數(shù)風(fēng)雨?！崩现車K嘖稱奇，
湊過去仔細看著琴身：“真是件寶貝?。∵@木頭摸起來就不一樣，滑溜溜的，
還帶著一股淡淡的木香。只是可惜，如今懂琴的人少了，像先生這樣彈古調(diào)的，更是難得。
上次我侄子來，我讓他聽您彈琴，他才聽了一會兒就說沒意思，非要去聽街上那些唱小曲的。
”沈知微苦笑了一下，沒說話。他拿起琴撥，那琴撥是用象牙做的，已經(jīng)有些年頭了，
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如玉。這琴撥是師父給他的，師父說這是他年輕時一位老友送的，
讓他好好保管。他輕輕把琴撥放在琴弦上，深吸一口氣，閉上眼睛，
腦海里浮現(xiàn)出桐君山上的松濤聲、溪水聲，還有師父的囑托。片刻后，他睜開眼睛，
手指開始在琴弦上移動。起初，琴聲很輕，像山間的霧氣，慢慢漫開來，
纏繞著聽松閣的每一個角落。那聲音細膩柔和，仿佛能撫平人心里的褶皺。接著，
調(diào)子漸漸轉(zhuǎn)急，像是松風(fēng)穿過竹林，發(fā)出 “簌簌” 的聲響，又像是溪水從高處落下，
撞擊在巖石上，激起層層水花。然后，琴聲又沉了下去，像是寒溪在石縫間流淌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