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膳的氣氛，凝重得像書院考校前的課堂。
寧夏眼觀鼻，鼻觀心，小口小口扒拉著碗里的碧粳米飯，味同嚼蠟。
對面主位上，寧太傅寧致遠正襟危坐，一身靛青色常服襯得他面容清俊，下頜線條緊繃，眼神銳利如鷹隼，慢條斯理地用著飯，一舉一動都透著刻進骨子里的規(guī)矩和威嚴。
空氣安靜得只剩下細微的咀嚼聲和燭火偶爾的噼啪聲。
夏婉蓉坐在寧夏身邊，幾次想開口緩和氣氛，都被寧致遠一個看似平靜實則不容置喙的眼神制止了。她無奈地給寧夏夾了一筷子清炒時蔬，眼神示意女兒稍安勿躁。
寧夏心里的小猹瘋狂撓墻：娘親！說好的妻管嚴呢！關鍵時刻您倒是鎮(zhèn)壓他??！這家庭地位排序，在“學業(yè)”面前難道要重新洗牌？
好不容易熬到晚膳結束，漱口凈手。寧致遠放下茶盞，目光終于落在了寧夏身上。那目光沉甸甸的，帶著審視和不容置疑的期待。
“阿夏，”寧致遠開口，聲音不高，卻自帶一種穿透力，讓寧夏瞬間挺直了背，“聽聞你身子大好了，為父甚慰。然，學如逆水行舟，不進則退。這兩日落下的功課，不可荒廢。”
來了！寧夏內(nèi)心警鈴大作，臉上努力擠出一個乖巧懂事的笑容：“是，父親。女兒……女兒一定努力補上?！?/p>
寧致遠微微頷首，似乎對女兒的“覺悟”還算滿意。他朝旁邊侍立的長隨寧安使了個眼色。寧安立刻躬身退下，片刻后，和另一個小廝一起，抬著一個沉甸甸的紅木箱子走了進來。
箱子落地，發(fā)出“咚”的一聲悶響，也重重砸在寧夏的心坎上。
寧安打開箱蓋，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厚厚一摞線裝書冊，散發(fā)著濃郁的墨香和紙張?zhí)赜械奈兜馈?/p>
最上面幾本赫然是《大學》《中庸》《論語》《孟子》……下面壓著的，看厚度和書脊上的字，也絕不是什么輕松的話本子。
寧致遠站起身，走到箱子旁，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《論語》，輕輕撫過書頁，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：“圣賢之道，微言大義。此乃根基，不可不察。阿夏，你天資聰穎，更當勤勉。這些，”
他指了指那滿滿一箱子書，目光灼灼地看向?qū)幭?，“便是你近期的功課。每三日，為父會考校一次?！?/p>
寧夏看著那幾乎能把她整個人埋進去的書山，眼前一陣陣發(fā)黑，仿佛遭遇了一場知識的泥石流。
上輩子被PPT、KPI和無窮盡會議支配的恐懼瞬間涌上心頭，大腦一片空白，一句深埋在現(xiàn)代社畜靈魂深處的哀嚎脫口而出：
“爸……父親！”寧夏聲音都變了調(diào)，“這、這量……夠我看到退休了啊！”
“退休？何為退休？”寧致遠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，銳利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打在寧夏臉上，帶著明顯的不悅和困惑。
“額……”寧夏也不知如何解釋她躺平的心愿。
寧致遠好似明白了什么，他語氣陡然加重，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嚴厲，“吾女年紀輕輕，切不可荒廢學業(yè)，有不思進取之心。此等懈怠頑愚之念，要不得！正需圣賢微言日日熏陶，滌蕩心志！”
話音未落，寧致遠已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的書案旁，刷刷抽出兩本更厚、書頁邊緣都被翻得起了毛邊的書冊，正是《朱子集注》和《四書章句集注》。
他毫不猶豫地將這兩本“磚頭”啪地一聲摞在了那箱書的最頂端！
“這兩本注解，乃前人智慧結晶，務必精讀！與經(jīng)典相互參照，方得其中三昧！”寧致遠的聲音斬釘截鐵，不容置疑，“如此，方對得起你母親對你的期許！”他特意加重了“母親”二字，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旁邊欲言又止的夏婉蓉。
寧夏：“……”
她看著那瞬間又拔高了一截的書山，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(jīng)提前“退休”了。她只是想表達一下書很多，怎么就成了“懈怠頑愚”？還招來了兩本更厚的“磚頭”！
卷王父親的腦回路，果然不是她這只小猹能理解的！她只想原地躺平，變成一張被書壓扁的猹皮！
夏婉蓉終于忍不住，輕輕咳嗽了一聲，柔聲道：“老爺，夏兒身子剛好，這書……”
“夫人放心，為夫自有分寸?！睂幹逻h立刻截斷她的話，語氣緩和但立場堅定，“阿夏聰慧，這些只是基礎。早些接觸，早些開悟?！彼D(zhuǎn)向?qū)幭模Z氣不容商量：“好了，天色不早，早些回房用功。寧安，送小姐回房?！?/p>
寧夏感覺自己像個被押赴刑場的犯人，在春桃和寧安的幫助下，一步三回頭、悲壯地“押送”著那個沉重無比的知識箱子，挪回了自己的閨房。
夜深人靜。
燭火搖曳，將寧夏伏案苦讀的身影拉得老長，投在墻壁上，顯得格外弱小無助。
再怎么說寧夏上輩子也是很有實力的卷王，但面對攤開在眼前的那本厚厚的《論語》，密密麻麻的豎排繁體字像無數(shù)只小螞蟻在爬，看得她頭暈眼花，上下眼皮直打架。
有些寧夏在讀書時背過，還能撿起來，但是大部分，她都沒有見到過，繁體字更加深了認識的難度。
“子曰：巧言令色，鮮仁矣……”寧夏有氣無力地念著，每一個字都重若千斤。這簡直比通宵改方案還要命！
【宿主，檢測到注意力持續(xù)下降，學習效率低于15%。建議啟用輔助學習模式。】AI冷靜的聲音及時在腦中響起。
“輔助？怎么輔助？”寧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，眼睛一亮。
【可提供重點標注、關鍵詞提取、思維導圖構建、記憶強化訓練等服務。請選擇?！?/p>
“重點標注！快！把最重要的、我爹最可能考到的部分給我標出來！”寧夏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吶喊。
【收到。正在掃描文本……語義分析……核心要點提取……標注中……】
寧夏只覺得眼前一花，那原本密密麻麻、枯燥乏味的書頁上，某些字句竟然真的開始散發(fā)出柔和的光芒！
只是那光芒的顏色……熒光綠！熒光粉！還有亮瞎眼的熒光黃！如同現(xiàn)代熒光筆涂鴉般跳躍在古舊的紙張上！
“噗……”寧夏差點笑出聲，這AI的審美還挺……賽博朋克？雖然顏色辣眼睛，但被標注出來的句子確實清晰醒目多了。
寧夏看著那滿頁跳躍的熒光，尤其是那句被熒光粉重點圈出的“學而時習之，不亦說乎”，一個現(xiàn)代社畜的怨念油然而生，忍不住對著空氣小聲嘟囔吐槽：“哎，這要是能打印出來就好了，省得我天天對著這老古董抄抄寫寫，手都要斷了……”
窗外，月影西斜。
一個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寧夏閨房的窗欞外陰影處，正是放心不下女兒、踱步過來查看的寧致遠。
他本想看看女兒是否在用功，卻恰好聽到了寧夏那句含糊不清的低語：“……打印……出來就好了……”
寧致遠腳步猛地一頓，銳利的眼眸在黑暗中驟然閃過一絲驚異的光芒！
打印？
印？刷？
吾女……竟還懂得印刷之術？！這絕非閨閣女兒尋常能接觸到的技藝！莫非……是夫人娘家那邊的商門傳承？還是……女兒天資果真如此卓絕，觸類旁通至此？
窗內(nèi)，寧夏毫無所覺，還在對著那熒光閃爍的書頁愁眉苦臉，試圖把那些跳躍的彩色光點和拗口的句子塞進腦子里。
窗外，寧致遠心中已是驚濤駭浪。他深深看了一眼窗紙上映出的、女兒伏案的小小剪影，眼神復雜難辨，有震驚，有探究，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……期待？
他沒有驚動寧夏，悄無聲息地轉(zhuǎn)身，消失在夜色中。
寧夏熬到眼皮實在撐不住，才被春桃強行按去休息。臨睡前，她看著桌案上那堆積如山的書冊，只覺得前途一片灰暗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迷糊中感覺有人走近。
一只寬厚、帶著薄繭的大手，帶著些許遲疑，輕輕落在寧夏的發(fā)頂，力道很輕地揉了揉。
一個低沉、難得褪去了所有嚴厲、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，帶著嘆息，也帶著沉甸甸的期望：
“阿夏……好好學，要像你母親一樣聰慧……”
那聲音很輕，像羽毛拂過，卻讓半夢半醒的寧夏心頭莫名一顫。
像母親一樣聰慧？她想起白日里春桃的話，想起母親一個眼神就能讓父親熄火的“神威”。
這嚴厲的卷王父親……此刻的語氣，竟讓她一時忘記了那堆書的恐懼，心底深處某個角落，奇異地軟化了一瞬。
她含糊地“唔”了一聲，翻個身，沉入了更深的夢鄉(xiā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