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娘娘,接旨吧。"趙公公的聲音沒什么起伏,手里那道明黃的圣旨像塊冰。
我正用剪子修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山茶花枝,咔嚓一下,剪掉了一截枯枝。"念。
"我沒回頭。身后靜了一瞬,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,大概是趙公公展開了圣旨。
他的聲音平板地響起,在空曠的殿里回蕩。"皇后姜氏,德行有虧,善妒驕橫,
不堪母儀天下。著即廢去后位,移居擷芳殿,無詔不得出。欽此。"最后一個字落下,
殿里更靜了。只有剪子又咔嚓了一聲。"知道了。"我說。趙公公似乎有點意外,
頓了一下:"娘娘……姜氏,請接旨。"我這才轉(zhuǎn)過身,放下剪子。手上沾了點泥土,
有點臟。我在旁邊干凈的布上擦了擦,才伸出手。冰涼的綢緞落到我手里。
"有勞公公跑這一趟。"我聲音也很平。趙公公看著我,那張老臉沒什么表情,
眼神卻有點復雜。"姜氏,陛下……也是顧念舊情。擷芳殿清靜,好好思過。
"我扯了扯嘴角,沒說話。舊情?用我的后位,換他娶姜若瑤的路,這情分還真是“深厚”。
幾個沉默的宮人開始動手,麻利地收拾我的東西。其實沒什么好收拾的。
常穿的幾件素凈衣裳,幾本翻舊了的書,還有這盆半死不活的山茶。我的妝奩匣子,
那些金釵玉環(huán),沒人動。廢后不配戴那些了。東西很快裝進一個不大的箱籠。"走吧。
"趙公公催促。我抱著那盆山茶,跟著他走出這座我住了三年的鳳儀宮。
宮門在身后沉重地關(guān)上,發(fā)出悶響。陽光有點刺眼。擷芳殿在皇宮最西北角。偏僻,荒涼。
推開門,一股陳舊的灰塵味撲面而來。院子里的雜草快有半人高。宮人放下箱籠就走了。
趙公公臨走前,看了我一眼,終究沒說什么。只剩我一個人。我把山茶花放在窗臺上,
那里勉強能曬到點太陽。然后開始拔院子里的草。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黑泥和草屑。晚上,
冷。被褥帶著一股潮氣和霉味。我蜷縮著,睜眼看著黑漆漆的房梁。外面風刮過破窗紙,
嗚嗚地響。蕭徹的臉在黑暗里特別清晰。三年前,他牽著我的手走上大殿,接受百官朝拜。
他說:“晚晚,這江山,我與你共掌。” 那時他眼里的光,燙得我心口發(fā)疼。
姜若瑤的臉也跳出來。我那個堂姐,永遠溫柔嫻靜,說話輕聲細語,看人的眼神像含著水。
每次家宴,她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,安靜得像幅畫。
可她總能出現(xiàn)在蕭徹恰好需要一盞茶、一方帕子的時候。指甲掐進了掌心,有點疼。
我翻了個身,對著冰冷的墻壁。廢后的日子,像一潭死水。擷芳殿成了被遺忘的角落。
送來的飯食是冷的、餿的,份量也只夠吊著一口氣。我習慣了。院子里的草拔干凈了,
翻了一小塊地出來。春天的時候,不知從哪里飄來的種子,竟長出了幾棵瘦弱的青菜。
我每日就是侍弄那點菜,守著那盆始終半死不活的山茶。直到那天,院門被推開了。
不是送飯的老太監(jiān)。一股熟悉的、清雅的香氣先飄了進來。姜若瑤。她穿著新做的宮裝,
煙霞色的軟羅,襯得她肌膚勝雪。發(fā)髻上插著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釵,流蘇輕晃。
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宮女,手里捧著東西。她站在門口,陽光照在她身上,光彩奪目。
我正蹲在地上,指甲縫里是泥,粗布衣裳上沾著草屑。我們之間,隔著一個破敗的院子,
像是隔了千山萬水。"晚晚。"她開口,聲音還是那么柔,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,
"我求了陛下好久,他才允我來看你。"我扶著膝蓋站起來,腿有點麻。"難為你了。
"她走了進來,眉頭微蹙,打量著四周,用手帕輕輕掩了下鼻。"這里……怎么住人?晚晚,
你受苦了。"她走近幾步,想拉我的手。我側(cè)身避開了。手上的泥挺臟的。她的手落了空,
停在半空,也不尷尬,自然地收了回去,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婉的憂慮。"我給你帶了些東西。
"她示意身后的宮女上前。一個宮女捧著一個食盒,打開,里面是幾樣精致的點心,
還冒著熱氣。另一個捧著一個錦盒,打開,里面是幾件看起來就很柔軟的素色新衣。"不必。
"我看著那些東西,"這里挺好,清靜。"姜若瑤嘆了口氣,眼神里充滿了無奈和包容,
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。"晚晚,我知道你心里怨我??伞菹碌男?,我左右不了。
他執(zhí)意要立我……我也只能遵從。"我點點頭:"嗯。恭喜你得償所愿。"她看著我,
那雙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閃動。"晚晚,我們姐妹一場,何至于此?"她上前一步,
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懇切,"放下吧。陛下心里……或許還是有你的位置的。只要你安分,
以后日子會好起來的。"這話聽著真耳熟。當初她勸我別跟父親鬧得太僵時,也是這副腔調(diào)。
"好起來?"我扯了扯嘴角,指了指四周,"像這樣?"她眼圈真的紅了。
"我……我會在陛下面前為你說話的。你信我。"我看著她那張完美無瑕的臉,這張臉,
總能讓人心軟,讓人相信她的無辜和良善。"堂姐,"我忽然問,
"你還記得我娘留下的那塊羊脂白玉佩嗎?"姜若瑤微微一怔,隨即露出些許茫然:"玉佩?
什么玉佩?太久遠的事,我記不清了。""是啊,"我輕輕重復,"記不清了。"那塊玉佩,
是我娘臨終前掛在我脖子上的。娘說,是保平安的。后來,姜若瑤在我家小住,說喜歡得緊,
借去把玩幾天。然后,就“不小心”摔碎了。她哭得梨花帶雨,說要用自己最好的玉佩賠我。
我爹心疼她,反過來責備我小氣。那會兒,我也是信了她的“不小心”。
姜若瑤大概覺得話不投機,或者表演夠了。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,恢復了些許端莊。
"東西你留著。缺什么,讓人……想辦法遞個話給我。"她看了一眼桌上冷硬的饅頭和咸菜,
"保重身子。"她轉(zhuǎn)身走了,裙裾拂過地上殘留的枯草,沒有沾染一絲塵埃。
那食盒和錦盒放在桌上,像兩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。我拿起一個點心,精致的荷花酥。
咬了一口,很甜。甜得發(fā)膩。我把剩下的點心連著食盒,一起丟進了院子角落的潲水桶。
那幾件新衣,塞進了箱籠最底層。日子又恢復了死寂。只是身體開始不對勁。容易累,
聞到油腥味就想吐。起初以為是吃壞了肚子,或者是這冷宮熬人。
直到小腹隱隱傳來一絲熟悉的、久違的墜痛。我的心猛地一沉。手不自覺地按上小腹。
不會的……怎么可能?上次月信是什么時候?記憶有些模糊。在這暗無天日的擷芳殿,
時間都是混沌的。但好像……的確遲了很久。一種冰冷的恐懼,
混著一點荒謬的、不合時宜的微光,攥住了我。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,慢慢滑坐到地上。
手一直按著小腹,那里似乎還很平坦,什么也感覺不到。蕭徹。
最后一次……是他廢后前一個月。那次他喝多了,帶著怒氣闖進鳳儀宮,眼神復雜地看著我,
然后……很粗暴。之后他拂袖而去,再沒踏入鳳儀宮半步。這個孩子,來得真不是時候。
或者說,根本不該來。擷芳殿根本不可能有大夫。我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,
努力讓自己鎮(zhèn)定。我得活下去,不管為了什么。我逼著自己咽下那些冷硬的飯食,哪怕吐了,
漱漱口繼續(xù)吃。我小心地護著小腹,不再做重活??蛇@地方,連活著都艱難,
何況是孕育一個生命?那天下午,天陰沉沉的。我剛吃力地從院子的水井里打了半桶水上來,
冰冷的井水濺濕了鞋襪和褲腳。一陣冷風刮過,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。突然,
小腹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。像有把鈍刀在里面狠狠絞了一下。我悶哼一聲,
手里的水桶哐當?shù)粼诘厣?,水潑了一地。冷汗瞬間冒了出來,后背一片冰涼。我捂著肚子,
弓著腰,想往屋里挪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痛得眼前發(fā)黑。有什么溫熱的、粘稠的東西,
順著腿往下流。我低頭。粗布褲子上,深色的痕跡正在迅速洇開。那一瞬間,
我的血好像也涼透了。比那井水還涼。我靠著冰冷的門框,一點點滑坐在地。
劇痛一陣緊過一陣,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急速地往下墜,要剝離出去。眼前一陣陣發(fā)黑,
耳朵里嗡嗡作響。不知道過了多久。也許是片刻,也許是很久。劇痛終于緩了下去,
只剩下綿長而冰冷的余痛,和全身的脫力感。地上,一小灘刺目的暗紅。孩子沒了。
像這個季節(jié)里,無聲無息飄落的一片枯葉。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,身下是粘膩的血污。
院子里死寂一片,只有風吹過破窗紙的嗚咽。那盆半死不活的山茶,
在窗臺上投下一點模糊的暗影。冷。刺骨的冷從骨頭縫里鉆出來。我慢慢蜷縮起來,
抱住自己的膝蓋。臉埋在臂彎里,肩膀無聲地聳動。沒有眼淚,只是身體控制不住地發(fā)抖。
喉嚨里堵著一團又硬又澀的東西,咽不下去,吐不出來。爹,娘。你們在天有靈,看著了嗎?
這就是你們當年用命護下的女兒。外面天色一點點暗下來,暮色四合。黑暗吞噬了那點血跡,
也吞噬了我。醒來時,人已經(jīng)躺在冰冷的炕上。身上蓋著那條霉味很重的薄被。
是送飯的老太監(jiān)張福。他放下一個食盒,難得沒立刻走,站在門口陰影里,
渾濁的老眼看了我一會兒。"姜娘子,"他聲音沙啞,"你這……得叫太醫(yī)。
"我盯著黑黢黢的屋頂。"叫了也沒用。"他沉默了一下。"好歹……開副藥,把身子養(yǎng)養(yǎng)。
""勞煩公公,幫我弄點熱水。"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。他沒再勸,嘆了口氣,
佝僂著背出去了。過了很久,提來半桶溫吞的水,還帶了一小包用草紙裹著的紅糖。
"沒好的,只有這個。"他把東西放下,腳步蹣跚地走了。我掙扎著起來,
用那點溫水把自己草草擦洗了一下。紅糖水很甜,喝下去,胃里泛起一股暖意,
短暫地壓住了那徹骨的寒冷。我活了下來。身體像破敗的水車,艱難地轉(zhuǎn)動。
但到底是慢慢恢復了力氣。只是小腹深處,總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空痛,
提醒著我失去過什么。院子里的青菜沒人管,蔫了大半。我依舊每日打理它們,
也打理那盆山茶。只是動作更慢,也更沉默。姜若瑤成了皇后。宮里偶爾傳來的消息,
像風一樣,斷斷續(xù)續(xù)吹進擷芳殿。張福有時會多嘴一兩句。"新后娘娘賢德,
在御花園設(shè)宴賞花呢。""陛下賞了皇后娘娘一斛南海明珠,夜里鳳儀宮亮得像白晝。
""……娘娘身子似乎不大爽利,陛下急得罷朝一日,太醫(yī)院都圍在那邊。"我聽著,
沒什么表情。只是侍弄菜葉的手,偶爾會頓一下。轉(zhuǎn)眼入秋了。那天傍晚,風很大,
吹得破窗戶嘩啦作響。我早早插好門閂,裹緊了被子。半夜,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。
"開門!快開門!"聲音尖利,是陌生的太監(jiān)腔調(diào),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。我心頭一跳,
坐起身。拍門聲更急更重,伴隨著厲喝:"奉陛下口諭!開門!"陛下?蕭徹?
他怎么會派人來這?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。我披上外衣,下地點了油燈。
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。走到門邊,我隔著門板問:"何事?""少廢話!開門!
陛下傳召!"外面的人很不耐煩。我拔掉門閂。門被猛地從外面推開,力道之大,
差點把我?guī)У埂:L呼地灌進來,吹得燈火狂跳。門口站著兩個陌生的年輕太監(jiān),臉孔板著,
眼神里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……厭惡?為首的那個上下打量我,
像在打量一件臟東西。"姜氏,跟咱家走一趟。"他語氣生硬。"去哪里?
"我扶著門框站穩(wěn),心往下沉。"乾元宮!"太監(jiān)眼神銳利,"皇后娘娘突發(fā)急癥,
御醫(yī)束手!陛下有旨,傳你前去侍疾!"乾元宮?侍疾?給姜若瑤?
荒謬感像冰水一樣澆下來。我?guī)缀跻Τ雎暋?我?"我看著他們,"廢后之身,久居冷宮,
身染污穢。去給皇后侍疾?不怕沖撞了鳳體?"太監(jiān)臉色一沉:"這是陛下的旨意!
你敢抗旨?"他身后另一個太監(jiān)已經(jīng)上前一步,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,威脅的意味十足。
昏黃的燈火在他們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,像猙獰的鬼面。風刮在臉上,刀割似的疼。
我看著他們按在刀柄上的手。"好。"我說。沒什么好掙扎的。這條命,早就不值錢了。
兩個太監(jiān)一左一右,幾乎是架著我往外走。擷芳殿到乾元宮的路,很長,很黑。冷宮的偏僻,
與帝王寢宮的輝煌,在這深夜里劃出一道冰冷的分割線。乾元宮燈火通明,亮得刺眼。
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,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、屬于姜若瑤的那種清雅香氣。
宮人們低著頭,腳步匆匆,大氣不敢出。氣氛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。
我被直接帶到了寢殿外間。蕭徹就在那里。他背對著門口,負手而立,
站在巨大的雕花窗欞前。窗外是沉沉的夜色。他穿著明黃的常服,身形依舊挺拔,
只是那背影透著一股濃重的、化不開的焦躁和戾氣。趙公公垂手侍立在不遠處,看見我進來,
眼神復雜地垂了下去。太監(jiān)把我往前一推:"陛下,姜氏帶到。"蕭徹猛地轉(zhuǎn)過身。
時隔數(shù)月,再次看到他。那張臉依舊英俊,甚至因為焦灼而繃緊的線條更顯凌厲。
只是眼神變了,不再是曾經(jīng)的意氣風發(fā),也褪去了最后一點溫情,
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……遷怒。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,狠狠剮在我身上。
"跪下!"聲音低沉,帶著雷霆般的威壓。膝蓋撞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,生疼。
我沒吭聲。他幾步走到我面前,明黃的袍角幾乎掃到我的臉。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。
"姜遲晚,"他咬著牙,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,"你對若瑤做了什么?
"寢殿內(nèi)間傳來姜若瑤壓抑的、痛苦的呻吟聲,還有太醫(yī)們低聲急促的交談。我抬起頭,
迎上他那雙幾乎要噴出火的眼睛。"陛下覺得,一個在擷芳殿等死的廢人,
能對深居鳳位、前呼后擁的皇后做什么?""你還敢狡辯!"他猛地抬手,似乎想抽下來,
但不知為何,硬生生頓在了半空,手指攥得咯咯作響。"她今日只見過你!從你那兒回來,
就突發(fā)惡疾!不是你,還能是誰?!"他死死盯著我,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。"說!
你給她下了什么毒?解藥呢?!"毒?我忽然想起姜若瑤帶來的點心和衣服。點心我丟了,
衣服壓在箱底。原來如此。我看著她,忽然后知后覺。原來她每次來,
都是一次精心的“投毒”——用她的“姐妹情深”,用她的“關(guān)懷備至”,
把“謀害皇后”的嫌疑,一點一點,不動聲色地“種”在了蕭徹心里。"點心,我扔了。
"我聲音很平靜,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(guān)的事,"衣服,壓在箱底沒動過。陛下若不信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