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京的晨霧比昨晚更濃，像濕冷的紗巾裹住整座城市。
葉辰站在長途汽車站的售票窗口前，指尖捏著那張泛黃的舊工作證。
售票員看了兩眼證件，又看了看他，像是在衡量可信度。
“去白嶺那邊的車？一個星期就一趟，你運氣不錯，今天正好有。”她伸手敲了敲玻璃，“不過車到不了山里，只能到西崖鎮(zhèn)，再往里你得自己想辦法?！?/p>
葉辰點頭，把零錢推過去。紙票帶著油墨味，薄得像一碰就會碎。
他回頭掃了一眼候車大廳。那輛去西崖鎮(zhèn)的老式長途車停在角落，車身是褪色的軍綠色，輪胎沾滿泥點。車頂綁著雜亂的行李，還有一輛老掉牙的摩托車。
司機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，正蹲在車頭抽煙，煙霧混著柴油味，讓人一聞就覺得嗓子發(fā)緊。
車上零零散散坐了七八個人，大多是趕集的農(nóng)民，也有兩個背著相機的年輕人，看上去像攝影愛好者。葉辰找了個靠窗的位置，抱著包坐下。
車發(fā)動后，城市的喧鬧慢慢被甩在身后，窗外的景色從高樓變成低矮的磚瓦房，再變成一望無際的田野。
道路坑洼，車輛顛得厲害，葉辰的手一直壓在口袋里，摸著那串鑰匙，像是怕它憑空消失。
兩個小時后，天空漸漸暗了下來——不是要下雨，而是遠處的地平線籠罩著一層奇異的光暈。
那光帶呈綠色與紫色交織，低低地懸在山脈之上，像極光，卻又比任何照片都要濃烈。
車上的人也看見了。前排的老農(nóng)瞇著眼說：“怪事，這時候哪來的天光？”
司機扯了扯嘴角：“離白嶺近的地方，什么怪事都有。”
葉辰的心跳開始加速。
那光，就像視頻里傳來的信號——甚至脈動的節(jié)奏都相似。
車到西崖鎮(zhèn)時，天色已近傍晚。這里是個只有一條主街的小鎮(zhèn)，街邊的招牌油漆剝落，商鋪門口的風(fēng)鈴叮叮作響。
葉辰下車后，沒有急著找住處，而是沿著主街一直往北走。鎮(zhèn)子的盡頭是一條被鐵柵欄封住的土路，柵欄上掛著“軍事緩沖帶，禁止入內(nèi)”的紅色牌子，邊緣銹跡斑斑。
他靠在柵欄旁，掏出工作證，看著那一紙褪色的單位印章發(fā)呆。
就在這時，耳邊傳來一陣低沉的嗡鳴——
不是風(fēng)聲，而是那種能直擊骨頭的震動感。
葉辰猛地抬頭——遠處的山脊線上，光帶驟然亮起，像是有人在夜空中點燃了巨大的霓虹。
綠與紫的交錯中，有一個黑色的輪廓緩緩浮現(xiàn)——它的形狀不像山峰，也不像云，而更像……一艘在空中懸停的龐然巨物。
光芒在他視野中迅速擴散，耳邊的嗡鳴變成了尖銳的脈沖聲，節(jié)奏——短、短、長、短——與那天夜里的極光一模一樣。
葉辰的腳下像是被抽空了重力。視線在一瞬間模糊、傾斜——
他看見自己站在一條布滿沙土的老街上，街角的廣播喇叭正播放著刺耳的警報聲，遠處傳來震天的爆炸。
那是1991年的云京。和平的幕布，正在被一點點撕開。
耳鳴像潮水般灌入葉辰的腦中。
視線翻轉(zhuǎn)、墜落，他整個人像是被丟進了另一個時間與空間。
腳下的土地變得堅硬而粗糙，帶著上世紀水泥的粗粒感。他抬起頭，入眼的是熟悉又陌生的街道——兩層的磚樓、剝落的海報、擺在路邊的搪瓷盆。
空氣里混著煤煙、熱油和潮濕的氣息，帶著1990年代獨有的味道。
他站在一條狹長的街巷里，遠處傳來小販的吆喝聲：“早點咸菜包子、現(xiàn)磨豆?jié){——”
頭頂?shù)膹V播喇叭劈里啪啦地響了兩下，然后切入女聲播報：
“……昨日北陸邊境觀測到罕見極光，持續(xù)時間超過四小時，目前氣象部門正在調(diào)查成因……”
葉辰愣住。
他清楚地記得，這正是他在網(wǎng)絡(luò)帖文中看到的那條舊新聞——只是此刻，它正以“實時播報”的形式出現(xiàn)在他耳邊。
一陣自行車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。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騎著二八大杠從街口沖過來，見葉辰愣在原地，笑著招呼：“喂，你還不回去？林姨找你去幫搬煤??！”
葉辰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，青年已經(jīng)騎遠，留下一路塵土。
他低頭打量自己——粗布外套、老式解放鞋，肩膀上掛著一個帆布包，手上還有被煤灰染黑的痕跡。
這副打扮，完全是一個普通90年代青年的樣子。
心口一陣悸動——他好像真的“回到”了1991年。
街角的報刊亭前，幾個中年男人正聚在一起指著一張當天的《晨訊報》議論。
“你說這上頭寫的真的假的？北境那邊失蹤了仨氣象監(jiān)測站，連個解釋都沒有。”
“還能真的假的？我表弟在那邊運物資，說晚上天亮得跟白天一樣，還聽見空里嗡嗡的怪聲。”
葉辰靠近幾步，瞥見報紙上的照片——模糊的極光在天空鋪展，下方是一片漆黑的山脊線。配文是“邊境奇觀·極光再現(xiàn)”。
可他心里清楚，這并不是什么“奇觀”。
正出神時，街道另一頭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悶響，地面輕輕一顫。
人們下意識抬頭望向北方，但緊接著，響聲消失得無影無蹤。有人笑著說：“可能是采石場又在放炮?！庇谑呛芸旄髅Ω鞯娜?。
葉辰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——就像在暴風(fēng)雨前，空氣里積滿了電。
他加快腳步，往街外走去。
經(jīng)過一處小廣場時，他看見幾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人，正圍著一個巨大的木箱忙碌。木箱上印著“北陸防線物資處”的紅色字樣，一角已經(jīng)裂開，里面露出冷光閃閃的金屬殼體——不是任何民用設(shè)備的形狀。
其中一個搬運工注意到葉辰的目光，迅速上前擋住視線：“小伙子，這里不是你該看的地方。”
葉辰點點頭，退到人群之外。
腦中那些零散的碎片——鑰匙、0437、極光、邊境……開始一點點拼成一個雛形。
天空漸漸暗下來，西邊的夕陽被厚厚的云層吞沒。
就在這時，北方地平線上，出現(xiàn)了一抹極細的綠光——像一條呼吸的脈絡(luò)，慢慢延伸開來。
那一刻，葉辰知道，這座小城的平靜，撐不了多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