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林野是在第五次看到鏡中異常時,才敢確定那不是熬夜產(chǎn)生的幻覺。凌晨三點,
出租屋衛(wèi)生間的白熾燈亮得刺眼,他剛寫完半份建筑設計圖,洗臉時抬頭,
正撞見鏡子里的自己盯著他;不是同步的動作,是一種滯后半秒的、審視般的注視。
水流還在嘩嘩淌,林野僵著脖子,抬手摸了摸左眉骨下方那顆淡褐色的痣。
鏡子里的人也抬手,指尖卻落在了右眉骨相同的位置。冷汗瞬間漫上后背。他猛地閉眼,
再睜開時,鏡中人又恢復了正常。那顆痣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待在左眉骨下,
連嘴角殘留的牙膏沫都和自己一模一樣?!翱隙ㄊ翘哿恕!绷忠瓣P掉水龍頭,
聲音在空蕩的衛(wèi)生間里發(fā)飄。上周接了個急單,連續(xù)四天只睡了十一個小時,
出現(xiàn)幻視也正常。他扯過毛巾擦臉,視線掃過鏡中瓷磚墻;突然停住了。
他家衛(wèi)生間的瓷磚是淺灰色,每塊磚縫里都積著點洗不掉的白垢,是前任租客留下的痕跡。
可鏡子里的墻,磚縫是干凈的,甚至在燈光下泛著點新磚才有的光澤。林野踉蹌著退到門口,
回頭看身后的墻,再看鏡子;兩個世界的磚縫,一個臟,一個凈,像兩張重疊卻錯位的照片。
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,是好友陳默發(fā)來的微信,附帶一張照片:“剛路過你家樓下,
看到你窗戶亮著,拍張照喊你早點睡?!闭掌锸抢吓f的居民樓,
林野住的三樓窗戶確實亮著燈。但他盯著照片里自己的窗戶,
心臟驟然縮緊;他的窗簾是深藍色,帶白色條紋,可照片里那扇窗戶后,
掛著的是純黑色窗簾。他手指發(fā)顫地撥通陳默的電話,剛響一聲就被接起,
陳默的聲音帶著困意:“喂?看到消息了?趕緊睡……”“陳默!”林野打斷他,
眼睛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的照片?!澳闩牡氖悄臈潣牵俊薄熬褪悄阕〉哪菞澃?,
老槐樹旁邊那個單元,怎么了?”林野走到窗邊,撩開窗簾一角往下看。樓下的老槐樹還在,
枝椏在夜里像干枯的手。他住的單元門口,有個紅色的舊郵箱,是他搬來第一天就注意到的。
但陳默的照片里,那個位置沒有郵箱,只有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紙箱。“你現(xiàn)在還在樓下嗎?
”林野的聲音在發(fā)抖?!霸缱吡?,剛到家樓下。怎么了,你聲音不對?
”“沒什么……”林野掛了電話,靠在墻上滑坐到地上。手機屏幕還亮著,
照片里的黑色窗簾,像一塊吸光的布,正對著他。不知過了多久,樓道里傳來腳步聲,很輕,
一步一步,停在了他家門口。林野屏住呼吸,聽著門外的動靜。沒有敲門聲,
只有一種……布料摩擦門板的聲音,像是有人正貼著門,往里聽。他慢慢爬起來,走到門邊,
透過貓眼往外看。樓道里的聲控燈沒亮,一片漆黑。但借著對面住戶窗戶透過來的微光,
他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門外,身形和他幾乎一模一樣。那人也在看貓眼。
林野和“自己”的視線,隔著一扇門,撞在了一起。然后,門外的“林野”,緩緩抬起手,
對著貓眼,做了一個動作;摸了摸右眉骨的位置,那里空空如也,沒有那顆痣。緊接著,
林野聽到了敲門聲,三聲,不輕不重,節(jié)奏均勻。而他身后的衛(wèi)生間里,原本關著的水龍頭,
突然自己開了,嘩嘩的水流聲,在寂靜的房間里,像一聲悠長的冷笑。2敲門聲停了。
林野還貼在門后,指節(jié)因為攥得太緊而發(fā)白。貓眼外的人影沒動,
對面窗戶的微光勾勒出“他”的輪廓;連穿的灰色連帽衫都和自己身上這件一模一樣,
只是對方的帽子壓得很低,看不清臉??諝饫锖孟耧h進了一股陌生的味道,
不是樓道里常有的潮濕霉味,是種類似舊書本被曬過的、干燥的氣息。這味道讓他莫名心慌,
就像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鏡中磚縫異常時的感覺?!笆钦l?”他嗓子發(fā)啞,刻意拔高聲音,
想掩飾發(fā)抖。門外沒回應。又過了幾秒,腳步聲響起,慢慢往下走,直到消失在樓梯拐角。
林野還沒松口氣,衛(wèi)生間里的水流聲突然變了調(diào),從嘩嘩的淌水,
變成了細細的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滴水聲,“嗒、嗒、嗒”,敲在陶瓷盆里,像倒計時。
他沖過去關水龍頭,指尖剛碰到閥門,就頓住了;臺面上放著一支牙刷,藍色的手柄,
是他昨天剛拆開的新的。但此刻牙刷頭上沾著的牙膏沫,是薄荷,還是綠色的薄荷。
林野的呼吸猛地一滯。他用的牙膏是純白色的,從來不用薄荷味。他盯著那支牙刷,
突然想起什么,轉(zhuǎn)身拉開衛(wèi)生間的儲物柜。最上層放著他的備用毛巾,淺灰色,
邊角繡著個小小的“Y”;那是他大學時球隊的標志??涩F(xiàn)在,儲物柜里的毛巾是深灰色的,
繡著的圖案是個歪歪扭扭的“L”。不是他的東西。但這又是他的衛(wèi)生間,
瓷磚縫里的白垢還在,洗手池邊緣還有他昨天不小心磕出的小缺口。
兩種截然不同的痕跡擠在同一個空間里,像一張被反復涂改的畫,越看越詭異。手機又響了,
這次是陳默打來的。林野接起,還沒說話,就聽見陳默急促的聲音:“林野!你沒事吧?
我剛在家樓下看到個男的,穿的衣服跟你照片里一模一樣,連走路姿勢都像,
就是……”“就是什么?”林野攥緊手機,眼睛盯著那支薄荷綠牙膏。
“就是他左眉骨下面沒有痣!”陳默的聲音帶著后怕。“我剛才跟你掛了電話,
就看見他從你住的那棟樓里出來,我喊了聲你的名字,他回頭看了我一眼,然后就跑了,
跑得特別快,一轉(zhuǎn)眼就沒影了!”左眉骨沒有痣。林野猛地看向鏡子,
鏡子里的自己左眉骨下,那顆淡褐色的痣清晰可見??砷T外的“他”,陳默看到的“他”,
都沒有。那是另一個“林野”?從那個磚縫干凈、窗簾是黑色的世界來的?滴水聲還在繼續(xù),
林野突然覺得那聲音不是來自水龍頭,而是來自鏡子里。他盯著鏡面,看著自己的倒影,
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鏡中的自己,嘴角好像比平時彎得更厲害一點,像是在笑。不是他的表情。
林野猛地后退,撞在儲物柜上,發(fā)出“咚”的一聲響。鏡中的倒影也跟著后退,
撞在鏡中的儲物柜上;但鏡中儲物柜的門是開著的,露出里面疊得整整齊齊的深灰色毛巾。
而現(xiàn)實里,他的儲物柜門是關著的?!班??!币坏嗡槁湓诹忠暗氖直成希鶝龅?。他抬頭,
看見鏡子上方的瓷磚縫里,正滲出水珠,不是他這邊墻的臟縫,
是那種干凈的、泛著新磚光澤的縫。水珠越滲越多,順著鏡面往下流,在中間匯成一道水痕,
把鏡子里的世界分成了兩半;一半是他的衛(wèi)生間,一半是那個陌生的、干凈的衛(wèi)生間。
而在那道水痕的另一邊,有個身影正站在洗手池邊,背對著他,穿的也是灰色連帽衫。
林野的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。他想喊,想跑,卻像被釘在原地,
只能看著那個身影慢慢轉(zhuǎn)過身。帽子滑落,露出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。沒有痣。然后,
鏡中的“林野”抬起手,指了指林野的身后。林野猛地回頭。
衛(wèi)生間的門不知什么時候開了一條縫,門外的樓道里,聲控燈不知被什么東西觸發(fā),
突然亮了。光線里,有個影子正從門縫里慢慢擠進來,像一攤?cè)诨哪?/p>
而那灘“墨”的盡頭,慢慢抬起一只手,手里攥著一支藍色手柄的牙刷,牙刷頭上,
是薄荷綠的牙膏沫。3那只手懸在門縫里,牙膏沫順著刷毛往下滴,落在地板上,
洇出一小片淡綠色的印子。林野的后背抵著冰冷的鏡面,鏡中“自己”的視線還粘在他身上,
像兩道細針。他能聽見門外傳來輕微的呼吸聲,不是他的節(jié)奏;比他慢半拍,
帶著點潮濕的滯澀感,就像雨后的舊書?!澳闶钦l?”他又問了一遍,聲音比剛才更啞,
連帶著牙齒都在打顫。門外的呼吸聲頓了頓,那只手慢慢縮了回去。緊接著,
門縫里塞進一張紙,邊緣卷著,像是被反復揉過。林野盯著那張紙,沒敢動。
直到樓道里的聲控燈“咔嗒”一聲滅了,他才哆哆嗦嗦地彎腰去撿。紙是普通的打印紙,
上面用黑色水筆畫著一個圖案;左眉骨下方,一顆小小的痣,旁邊寫著兩個字:“標記”。
字跡很眼熟,和他高中時的筆跡幾乎一模一樣。就在這時,鏡中的世界突然晃了一下。
原本分成兩半的鏡面合在了一起,那個沒痣的“林野”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倒影。
但不一樣的是,鏡中洗手池上,放著兩張一模一樣的打印紙,除了“標記”,
另一張紙上畫著他家的戶型圖,三樓的位置被圈了個紅圈,旁邊寫著:“別開門,
它在找替代者?!薄八??”林野下意識地念出聲。鏡中的自己突然動了,不是跟著他的動作,
而是主動抬起手,指了指戶型圖上的紅圈,又指了指林野的胸口。林野低頭,
看見自己的襯衫口袋里露出半截東西;是他昨天剛買的便簽本,剛才一直沒注意。
他掏出來翻開,第一頁就是一行字,筆跡和打印紙上的一模一樣:“瓷磚縫、窗簾、毛巾,
都是錯位的信號,當兩種痕跡完全重合,它就會取代你。”這不是他寫的。
林野的腦子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。他記得昨天買便簽本是為了記設計圖的修改意見,
根本沒寫過這些話;他記得自己的毛巾是淺灰色帶“Y”,不是深灰色帶“L”;他更記得,
自己從來沒有在鏡子里看到過另一個世界。除非……這些是另一個“林野”的記憶?
滴水聲突然停了。衛(wèi)生間里靜得可怕,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,“咚咚”地撞著耳膜。
他猛地抬頭看鏡子,鏡中的自己正盯著他,嘴角又開始往上彎,這次彎得很明顯,
是個冰冷的笑?!澳闶恰硪粋€世界的我?”林野試探著問。鏡中的人影沒說話,
只是抬手,在鏡面上寫了個字:“逃”。字剛寫完,門外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,
緊接著是陳默的喊聲,帶著驚恐:“林野!開門!快開門!”林野渾身一震,剛要去開門,
鏡中的人影突然瘋狂地擺手,指著便簽本。他低頭,
看見便簽本的第二頁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行字:“是它變的,別信!”門外的喊聲還在繼續(xù),
越來越急:“林野!我看到它了!它就在你樓里!快開門讓我進去!”林野僵在原地,
手放在門把手上,卻不敢往下按。他想起陳默剛才說的,
”從樓里跑了;想起鏡中寫的“它在找替代者”;想起那張戶型圖上被圈住的三樓:他的家。
“陳默!”他對著門喊?!澳阕蟾觳采系陌踢€在嗎?就是高中打籃球摔的那個。
”門外的喊聲停了。過了幾秒,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,不是陳默的:“什么疤?林野,
你別開玩笑了,快開門!”林野的手瞬間冰涼。陳默左胳膊上的疤是他們倆一起摔的,
當時陳默為了拉他,胳膊被鐵絲網(wǎng)劃了個大口子,留了道三厘米長的疤,陳默不可能忘。
是“它”。就在這時,衛(wèi)生間的瓷磚縫里突然滲出了水,不是之前的小水珠,
是順著磚縫往下流的水,很快就積了一地。林野低頭,看見水面上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臉,
而是那個沒痣的“林野”的臉,正對著他笑。他猛地抬頭,鏡子里的世界又變了。
那個沒痣的“林野”站在鏡中衛(wèi)生間里,手里拿著一支藍色手柄的牙刷,正在刷牙,
薄荷綠的牙膏沫沾在嘴角。而鏡中門外,站著一個人影,身形和陳默一模一樣,
左胳膊上沒有疤。兩個“替代者”,一個在門外,一個在鏡里。水面越來越高,
快要漫到他的腳踝。林野突然想起便簽本上的話:“當兩種痕跡完全重合,它就會取代你。
”他低頭看自己的腳邊,水面上,他的影子正在慢慢變淡,而那個沒痣的“林野”的影子,
正在慢慢變清晰。鏡中的“林野”刷完牙,把牙刷放在洗手池上,然后抬起頭,
對著林野做了個口型:“該換了”。與此同時,門外的“陳默”開始撞門,“咚、咚、咚”,
每撞一下,門上的貓眼就震一下,像是要被撞碎。林野退到鏡子前,
看著鏡中越來越清晰的自己,突然想起什么。他猛地抬手,
摸向自己的左眉骨;那顆淡褐色的痣還在。標記。他突然明白了。那顆痣是他的標記,
是兩個世界的“林野”唯一的區(qū)別。只要痣還在,他就還是他自己。他轉(zhuǎn)身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