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忍著點,先止血固定?!?沈微低聲道,動作麻利。阿禾驚訝地看著她,疼痛似乎減輕了些,眼中第一次有了點活氣。
“你們倆!磨蹭什么!” 管事婆子尖銳的呵斥聲傳來。
沈微立刻站起身,大聲回應:“管事,她腳被石頭砸了,奴婢幫她處理一下,馬上就好!” 她刻意強調了“處理”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(zhèn)定。同時,她將阿禾扶起,讓她一只腳輕輕點地,自己則快速地將阿禾那份未搬完的磚石也一并搬走,動作利落,沒有多余的解釋。
管事婆子狐疑地走過來,看了看被沈微簡單包扎過的阿禾的腳,又看了看沈微搬走的磚石,最終只是惡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:“算你們識相!再有下次,一起受罰!” 說完,罵罵咧咧地走開了。
危機暫時解除。阿禾感激地看了沈微一眼,嘴唇動了動,沒說出話。沈微只是對她微微搖了搖頭,示意她別說話,繼續(xù)干活。在這個地方,任何多余的同情和幫助都可能招來禍端,她剛才的舉動已經(jīng)有些冒險了。但看著阿禾那雙枯井般的眼睛里閃過的一絲微光,沈微覺得值得。這或許是她在掖庭建立的第一個人際聯(lián)系,盡管脆弱得如同蛛絲。
傍晚,終于熬到了收工。拖著疲憊欲死、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丙字七號房,沈微一頭栽倒在冰冷的草鋪上,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。饑餓、寒冷、疼痛、巨大的精神壓力,幾乎將她壓垮。
晚飯依舊是稀薄的粟米粥,分量似乎比中午還少。沈微強迫自己喝下去,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絕望。
掖庭宮沒有燈油供應。隨著最后一絲天光被高聳的宮墻吞噬,整個空間陷入了徹底的黑暗。只有甬道深處,管事太監(jiān)或婆子值夜的地方,才透出一點微弱的、搖曳的油燈光暈,如同鬼火。
黑暗里,壓抑的啜泣聲、痛苦的呻吟聲、輾轉反側的摩擦聲,還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的跑動聲,交織成一首絕望的夜曲。寒冷像無孔不入的幽靈,鉆進薄薄的麻衣,啃噬著骨頭。沈微蜷縮在冰冷的草鋪上,用那床硬得像鐵板的破被子緊緊裹住自己,依舊凍得牙齒格格作響。
身體的痛苦尚可忍耐,精神的煎熬卻如同鈍刀割肉。圖書館溫暖的燈光、導師的叮囑、朋友的歡聲笑語…現(xiàn)代世界的一切,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幻夢。她被困在了這里,一個等級森嚴、視人命如草芥的封建宮廷最底層。未來在哪里?出路在何方?難道真要像阿禾說的那樣,熬著,熬到死?
不!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吶喊。她是沈微!她不是真正的“罪婢沈氏”!她擁有超越這個時代千年的知識和眼光!她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爛死在掖庭的污泥里!
那個袍服袖口殘留的“玄”字墨跡,再次浮現(xiàn)在她的腦海。那是一個信號,一個證明這個看似鐵板一塊的牢籠里,依然存在著縫隙的信號。一個工部主事坐贓案的卷宗…是否也存在某個角落?是否也有可供利用的破綻?
活下去…不僅僅是呼吸。
活下去,是為了觀察,為了思考,為了尋找那可能存在的、通向光明的縫隙。
上官婉兒…那個此刻應該已在武則天身邊嶄露頭角的傳奇女子…她是否也曾在這同樣的黑暗中掙扎過?她又是如何走出去,最終“稱量天下”的?
黑暗中,沈微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微光。她摸索著,從草鋪下?lián)炱鹨粔K尖銳的小石子。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、極其微弱的星光,她開始在自己冰冷的膝蓋上,用盡全身的力氣,一筆一劃地刻寫。刻的不是求救信號,也不是無用的抱怨。
她刻下的,是《唐六典》中關于內(nèi)侍省和掖庭局職能的條文片段。那些曾經(jīng)在圖書館燈下反復研讀、枯燥乏味的文字,此刻成了她對抗遺忘、維系自我認知的唯一武器。冰冷的石子在皮膚上留下深深的刻痕,帶來清晰的痛感,卻讓她混亂的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。
“掖庭局…掌宮人簿帳、女工…凡宮人、命婦亡,供其衣服…諸司應送宮人者,以歲貢…”
指尖傳來刺痛,伴隨著石子在皮膚上摩擦的細微聲響。這點點滴滴的痛楚,像黑暗中唯一真實的坐標,將她從無邊的絕望中暫時錨定。她需要記住自己是誰,需要記住這個世界的規(guī)則,哪怕是在最卑微的塵埃里,也要像一株野草,拼盡全力,向著可能存在的縫隙,生長。
活下去。
為了見證,為了理解,或許…也為了在未來的某一天,能夠真正靠近那個傳奇的中心,親眼看一看,那個能在男權與皇權的夾縫中,以智慧“稱量天下”的上官婉兒。
掖庭宮沉重的夜色,如同濃墨,包裹著一切。只有沈微膝蓋上那無聲的刻寫,和她眼中那簇在絕望中頑強燃燒的、微弱卻不肯熄滅的星火,在昭示著一個異世靈魂的掙扎與不屈。
掖庭的日子,像一盤沉重的石磨,緩慢而麻木地碾壓著時光。寒冷、饑餓、無休止的勞役和無處不在的壓抑,是這里永恒的主旋律。沈微如同一株被丟進石縫里的野草,在夾縫中頑強地汲取著每一絲微弱的養(yǎng)分,努力伸展著根系,尋找著可能的出路。
那件袖口殘留“玄”字墨跡的靛藍袍服,成了沈微心頭揮之不去的疑云。她曾試圖在后續(xù)的浣衣中再次尋找類似的痕跡,但再無所獲。那件袍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留下一圈短暫的漣漪,便沉入了掖庭深不見底的日常瑣碎之中。然而,它卻像一顆種子,悄悄在沈微心中埋下了一個念頭:這個看似鐵板一塊的牢籠,并非無懈可擊。信息,如同暗流,總在看不見的地方涌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