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芷寧坐在紫檀木妝臺前，鎏金菱花鏡的鏡面被畫屏用軟絨布仔細擦過，亮得能照見窗欞外那株半枯的海棠。鏡中映出的少女，本該是二八年華最嬌俏的模樣——眉峰如遠山疊翠，被晨露打濕的鬢發(fā)貼在頰邊眼瞳是極淺的琥珀色，總含著三分怯七分柔，看人時像只受驚的鹿?？纱丝?，那雙眼底卻蒙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，連晨光落進去，都似要被凍成冰碴。
她指尖緊扣著一個巴掌大的烏木瓷瓶。瓶身是南疆特有的陰沉木，刻著細密的纏枝巫紋，紋路上嵌著細碎的銀砂，在暗處會泛出冷幽幽的光。這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遺物，藏在陪嫁的紫檀匣底，被幾層防潮的油紙裹著，直到前世她被囚冷宮，絕望中翻找舊物時才發(fā)現(xiàn)——彼時瓶中只剩半枚干枯的藥渣，旁邊壓著一張褪色的字條，是母親娟秀的字跡：“三日絕，可避禍，慎用?！?/p>
那時她不懂“避禍”二字的分量，只當是母親留下的尋常藥材。直到被慕容明珠誣陷，家族滿門抄斬的圣旨落在眼前，她才在刑場的血泊里想明白：母親或許早就預(yù)見了什么，只是她太蠢，被帝王的虛情和宮廷的浮華迷了眼，硬生生將自己和沈家拖進了地獄。
“小姐，卯時快到了?！碑嬈炼酥釆y匣立在一旁，聲音細得像根絲線，“內(nèi)務(wù)府的劉嬤嬤是出了名的厲害，昨兒還聽說她罰了張家小姐的丫鬟跪雪地里，就因為梳發(fā)慢了半刻……”她話說到一半，見沈芷寧沒應(yīng)聲，偷偷抬眼瞄了瞄鏡中，又趕緊低下頭，帕子在手里擰得皺巴巴的，指縫里滲出細汗。
沈芷寧沒接話，指尖摩挲著烏木瓶的瓶塞。瓶塞是用同色的木制成的，上面刻著個小小的“隱”字，邊緣已經(jīng)被摩挲得光滑。她能想象出母親當年握著這瓶子的模樣——母親是南疆來的女子，進宮時不過十六歲，和如今的自己一般大，卻要在深宮里藏起一身巫蠱秘術(shù)，裝作尋常官家婦，守著父親那點微薄的俸祿，在波譎云詭的京城里步步小心。
“小姐，您要不……再想想？”畫屏見她盯著瓶子出神，終于忍不住開口，聲音帶著哭腔，“若是不想?yún)⑦x，咱們求求老爺，讓老爺去跟吏部遞個折子，就說您身子不適……總好過拿自己的身子冒險啊?！彼m不知道瓶里是什么，但看沈芷寧這架勢，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東西。
沈芷寧終于轉(zhuǎn)過頭，看向畫屏。畫屏是母親從南疆帶來的陪房的女兒，打小跟著她，比親姐妹還親。前世她被賜死時，畫屏跪在宮門口磕破了頭，求著要替她死，最后被太監(jiān)拖下去，亂棍打死在宮墻根下，尸體都沒人收。
想到這里，沈芷寧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，疼得她指尖發(fā)顫。她伸手握住畫屏冰涼的手，輕聲道：“畫屏，你信我嗎？”
畫屏一愣，隨即用力點頭：“奴婢自然信小姐?！?/p>
“那就別問了。”沈芷寧松開她的手，重新看向鏡中，“去拿支素銀簪來，別戴珠花?！?/p>
畫屏雖滿心疑惑，卻還是依言打開梳妝匣。匣子里擺著幾支首飾：一支赤金點翠步搖，是去年父親升任侍郎時，母親特意打給她的；一對珍珠耳墜，是外祖家從南海捎來的；還有一支素銀簪，簪頭是朵小小的梅花，還是她及笄時，母親親手給她插在發(fā)間的。
畫屏揀了那支素銀簪，小心翼翼地替她綰發(fā)。沈芷寧的頭發(fā)又黑又密，梳起來很順滑，可畫屏的手卻一直在抖，簪子幾次都沒插進綰好的發(fā)髻里。
“別怕?！鄙蜍茖庉p聲安撫，“等過了今日，咱們就不用再提心吊膽了?！?/p>
畫屏咬著唇，把簪子插好，又拿過粉撲想給她撲點胭脂，卻被沈芷寧攔住了?！安挥昧?，”她說，“就這樣挺好?！?/p>
她要的就是這副清湯寡水、甚至有些病弱的模樣。越不起眼，才越能讓人放下戒心。
窗外的銅鈴又響了，這次響得急，像是被人用手撥弄的。緊接著，傳來了丫鬟們互相招呼的聲音，夾雜著遠處馬車轱轆滾動的聲響——想來是別家的秀女已經(jīng)動身了。
沈芷寧深吸一口氣，抬手拿起那只烏木瓶。瓶身冰涼，貼在掌心，像握著一塊寒冰。她拔開瓶塞，一股奇異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——先是苦艾的清苦，接著是龍涎香的醇厚，最后卻隱隱透出一絲腥甜，像極了南疆雨林里腐殖土的味道。
畫屏猛地捂住鼻子，臉色發(fā)白：“小姐，這是什么？好難聞……”
“能救咱們命的東西?！鄙蜍茖幷f著，仰頭將瓶中液體一飲而盡。
藥液是琥珀色的，滑過喉嚨時帶著一絲清涼，可下一秒，就化作了滾燙的巖漿，順著食道直沖入五臟六腑?！斑馈鄙蜍茖帎灪咭宦暎碜用偷叵蚯皟A，雙手死死扣住妝臺邊緣。妝臺上擺著一面小巧的銅鏡，被她這么一撞，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，鏡面摔成了好幾塊。
“小姐！”畫屏嚇得魂飛魄散，撲過來想扶她，卻被沈芷寧用眼神喝止。
那眼神太嚇人了——眼尾泛紅，瞳孔卻亮得驚人，像淬了火的鋼針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。畫屏的腳步頓在原地，只能眼睜睜看著沈芷寧的身子劇烈顫抖，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，順著鬢角往下淌，打濕了衣領(lǐng)。
“別慌……”沈芷寧咬著牙，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，每個字都像是摻了碎玻璃，“扶我……坐下，莫要聲張?！?/p>
畫屏趕緊搬了張繡墩過來，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坐下。沈芷寧剛坐下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，咳得撕心裂肺，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。她的臉先是變得慘白，接著又泛起不正常的潮紅，嘴唇卻毫無血色，連指甲縫里都透著青紫色。
“這到底是什么藥啊……”畫屏急得眼淚直流，拿手帕替她擦汗，指尖觸到她的皮膚，燙得嚇人，“小姐，您要是難受，就喊出來吧，這里沒人……”
沈芷寧搖了搖頭，沒力氣說話。“三日絕”的藥性比她想象的還要烈。她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燒紅的鐵爐，經(jīng)脈里的血液都在沸騰，皮肉下似有無數(shù)蟲蟻在啃噬，連呼吸都帶著灼痛感。五臟六腑像是被人用鈍刀反復(fù)切割，疼得她眼前發(fā)黑，好幾次都差點暈過去。
她死死咬著下唇，不讓自己發(fā)出一點聲音。唇肉被咬破了，腥甜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，稍微壓下了一點灼痛感。她知道，這“三日絕”是母親用南疆秘術(shù)配的，能模擬瀕死之相，讓脈象變得微弱，氣息奄奄，看上去和死人沒什么兩樣，但代價是要熬過三個時辰的焚心之痛。
這三個時辰，就是她的生死關(guān)。若是熬過去了，就能借“病重”之名避開選秀，自請去冷宮佛堂，遠離宮廷旋渦；若是熬不過去，要么被藥性活活燒死，要么被人發(fā)現(xiàn)她私用禁藥，落個欺君滅族的下場。
前世的慘狀像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里閃回。
她想起父親被押赴刑場那天，天陰得厲害，飄著細雨。父親穿著囚服，頭發(fā)全白了，背也駝了，再也不是那個會笑著把她架在肩上、帶她去逛廟會的高大男人。他路過她被囚禁的宮殿時，隔著鐵柵欄看了她一眼，眼神里沒有恨，只有疼，他張了張嘴，像是想說什么，卻被押送的獄卒狠狠推了一把，踉蹌著往前走，再也沒有回頭。那天的雨，冷得像冰，落在臉上，和眼淚混在一起，澀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她想起母親。母親自縊前，給她留下了一封血書，上面只有八個字：“寧兒，活下去，莫回頭?！毖謱懙猛嵬崤づ?，想必是寫的時候已經(jīng)沒了力氣。母親一生要強，哪怕在深宮里受了委屈，也從不掉淚，可最后卻選擇了這樣慘烈的方式離開。她是怕自己被慕容明珠和年婧瑤折磨，才提前走了的吧？
還有慕容明珠。那個總是笑得溫婉端莊的皇后，在她被廢黜的那天，特意派人把她帶到坤寧宮。她坐在鳳座上，手里把玩著一支赤金簪子，看著跪在地上的她，笑得像只得意的貓：“沈芷寧，你以為陛下真的愛你？你和你那短命的娘一樣，不過是個玩物罷了。你娘當年靠著那點巫蠱小術(shù)迷惑先帝，如今你又想故技重施？可惜啊，你比你娘蠢多了?！?/p>
“你知道你父親為什么會死嗎？”慕容明珠湊近她，聲音輕得像耳語，“是我在陛下面前說，你父親私通敵國，還拿出了你娘當年寫給南疆的信——哦，忘了告訴你，那信是我仿的。你說，陛下那么多疑的人，怎么可能容得下這樣的臣子？”
“還有你哥哥，”她繼續(xù)說，語氣里滿是惡意，“他在邊疆打仗打得好好的，怎么會突然中箭身亡呢？其實啊，是我讓人給你嫂子送了封信，說你在宮里受了欺負，讓他趕緊回來救你。他急著趕路，才會中了埋伏。你看，都是因為你，你的家人都死了……”
那些話像淬了毒的針，一根接一根扎進沈芷寧的心里，疼得她五臟六腑都在抽搐。可奇怪的是，隨著這些畫面越來越清晰，身上的灼痛感好像減輕了一些。不是真的減輕了，而是恨意像一團火，在她心里燒了起來，把那焚身的痛苦壓了下去。
她不能死。
她要活下去。
她要讓慕容明珠、年婧瑤，還有那個薄情寡義的皇帝蕭衍，血債血償！
她要讓他們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，要讓他們跪在她面前求饒，要讓他們知道，她沈芷寧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！
恨意像一把淬了冰的刀，劈開了痛苦的迷霧，讓她的眼神越來越亮，越來越堅定。她感覺自己的意志在烈火中被反復(fù)淬煉，那些軟弱、天真、對帝王的幻想，都被燒得灰飛煙滅，只剩下冷硬如鐵的決心，像昆侖山上的琉璃，剔透而堅韌。
“小姐，您的手……”畫屏突然驚呼一聲。
沈芷寧低頭一看，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因為太過用力，指甲已經(jīng)嵌進了掌心，鮮血順著指縫往下淌，滴在繡墩的錦緞上，暈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。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疼，只是緩緩松開手，看著掌心的傷口，眼神平靜得可怕。
這點傷，和前世的痛苦比起來，算得了什么？
就在這時，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，緊接著，是劉嬤嬤尖銳的嗓音，像刮玻璃似的刺耳：“沈姑娘！吉時都過了，你怎么還沒動身？趕緊隨咱家去儲秀宮！誤了殿選，仔細你們沈家的皮！”
畫屏嚇得身子一哆嗦，臉色煞白，趕緊看向沈芷寧，眼神里滿是焦急和擔憂。
沈芷寧深吸一口氣，緩緩抬起頭。她的臉頰依舊泛著潮紅，嘴唇干裂，臉色蒼白得像張紙，看上去虛弱得隨時都會倒下。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明亮，像暗夜里的星辰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。
“扶我起來。”她對畫屏說，聲音雖然虛弱，卻異常清晰。
畫屏趕緊伸手，小心翼翼地扶著她。沈芷寧的身子很沉，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畫屏身上。她每走一步，都感覺五臟六腑像是被攪在了一起，疼得她眼前發(fā)黑，冷汗順著脖頸往下淌，浸濕了后背的衣衫。但她的腳步卻異常堅定，一步一步，緩慢卻沉穩(wěn)地朝著門口走去。
路過那面摔碎的銅鏡時，她低頭看了一眼。碎裂的鏡面上，映出了無數(shù)個小小的自己——有的眼尾泛紅，有的嘴角帶血，有的眼神空洞，有的目光如刀。她在那些碎片里，看到了前世的絕望，也看到了今生的決絕。
“走吧?！彼p聲對畫屏說，也像是對自己說，“去演好這場戲?！?/p>
畫屏用力點了點頭，扶著她繼續(xù)往前走。
門外，劉嬤嬤已經(jīng)等得不耐煩了，正叉著腰，滿臉橫肉因為憤怒而抖動著?？吹缴蜍茖幊鰜恚仁倾读艘幌?，顯然是被沈芷寧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嚇了一跳，隨即皺起眉頭，語氣更加不耐煩：“怎么搞的？病懨懨的樣子，是給誰看呢？趕緊走！”
沈芷寧沒有說話，只是微微低下頭，裝作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。畫屏趕緊替她解釋：“嬤嬤息怒，我家小姐昨夜受了風(fēng)寒，身子不適，還請嬤嬤通融……”
“受了風(fēng)寒？”劉嬤嬤翻了個白眼，語氣里滿是不屑，“我看是不想?yún)⑦x，故意裝病吧？告訴你，別耍這些小聰明！到了宮里，是龍也得盤著，是虎也得臥著！趕緊走！”說著，她就伸手想去推沈芷寧。
畫屏趕緊擋在沈芷寧面前：“嬤嬤，我家小姐真的病了……”
“滾開！”劉嬤嬤一把推開畫屏，畫屏踉蹌著后退了幾步，差點摔倒。
沈芷寧抬起頭，眼神冷冷地看向劉嬤嬤。那眼神里沒有憤怒，也沒有委屈，只有一種冰冷的疏離，像在看一個死人。
劉嬤嬤被她看得一愣，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。她活在宮里這么多年，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？什么樣的眼神沒看過？可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——明明是個十六歲的少女，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，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寒意。
她下意識地收回了手，張了張嘴，想說些什么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沈芷寧沒有理會她，只是對畫屏說：“畫屏，替我跟嬤嬤說，我們這就去儲秀宮?！?/p>
畫屏趕緊點頭：“是，小姐。嬤嬤，我們這就走?！?/p>
劉嬤嬤這才回過神來，臉上有些掛不住，哼了一聲，沒再說話，轉(zhuǎn)身帶頭往前走。
畫屏扶著沈芷寧，跟在劉嬤嬤身后。陽光透過廊檐的縫隙照下來，落在沈芷寧的臉上，給她蒼白的臉頰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。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長，纖細卻挺拔，像一株在寒風(fēng)中倔強生長的翠竹。
沈芷寧微微垂著眼簾，掩去眼底的寒光。
儲秀宮，她來了。
慕容明珠，年婧瑤，蕭衍……你們等著。
這一世，我沈芷寧回來了。
我不僅要活下去，還要把你們欠我的，欠沈家的，一一討回來！
這場戲，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