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叔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模糊的咕噥，像是終于找回了魂。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棺蓋旁，嘶啞著嗓子低吼：“蓋回去！快！蓋緊！”
那幾個幫工如夢初醒，臉上血色盡褪，手忙腳亂地沖上去，合力推動那沉重的棺蓋。木頭摩擦發(fā)出刺耳的“嘎吱”聲，掩蓋不住他們粗重急促的喘息。沒有人看我，他們的目光躲閃著，死死盯著那口棺材，仿佛多看一眼那棺中的景象就會沾染上什么可怕的詛咒。
棺蓋嚴絲合縫地蓋了回去。
那抹刺眼的紅，那只纏著紅繩的手，消失了。
但那股混合著樟木、草藥和陳腐甜香的氣味，卻頑固地彌漫在空氣里，鉆入我的每一個毛孔。
老道抖著手，從懷里掏出一把皺巴巴的符紙，嘴里念咒的速度更快了，聲音尖利而急促，他將符紙胡亂拍打在棺蓋上，像是要強行封印住什么。
堂叔喘著粗氣，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和泥灰。他轉過身，目光終于落在我身上。那眼神復雜得令人窒息，有未褪的驚恐，有一種沉重的、令人不安的疲憊，還有一絲……決絕的狠厲。
“今天的事，”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，“誰也不準說出去！誰說了，就是跟整個林家坳過不去！”
他的視線像釘子一樣鑿過我：“尤其是你，小晚。忘了你看到的，對你好?！?/p>
忘了？那鮮紅的嫁衣，那栩栩如生的面容，那根褪色的、我親手編的紅繩……像燒紅的烙鐵，燙在我的視網(wǎng)膜上，怎么忘？
我想問，我想尖叫，我想揪著他的衣領逼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！丫丫為什么會在里面？爺爺呢？這他媽的到底是什么邪門的勾當！
可我的喉嚨像是被那冰冷的恐懼徹底凍住了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牙齒還在不受控制地磕碰，腿軟得幾乎站不住。我只能死死地盯著他，用盡全身力氣，試圖從他那張驚魂未定的臉上找出一點點答案的線索。
堂叔避開了我的目光，朝那些幫工揮揮手，聲音疲憊而陰沉：“埋回去。趕緊埋回去！”
“那……還遷不遷？”一個幫工大著膽子問，聲音發(fā)顫。
“遷個屁！”堂叔厲聲打斷，“原樣埋好！磕頭！都給我磕頭！”
他率先跪倒在泥地里，朝著棺材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。幫工們和老道也慌忙跟著跪下，磕頭如搗蒜。
我沒有跪。
我像一根被釘死在原地的木頭，渾身冰冷地看著他們慌亂地將泥土重新填回坑里，一鍬又一鍬，砸在那口漆黑的棺材上，發(fā)出沉悶的噗噗聲。
儀式草草結束。幾乎是在填平墳土的第一時間，那些幫工就像躲避瘟疫一樣，扛起工具，頭也不回地匆匆下山，連多看我們一眼都不敢。
堂叔一把攥住我的胳膊，他的手心濕冷，帶著無法抑制的輕顫，力道卻大得驚人，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。
“走！回去！”他聲音壓得極低，拖著我就往山下走。
一路無話。他走得飛快，幾乎是踉蹌著小跑，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，仿佛有什么東西會從身后那片墳地里追出來。山風穿過樹林，發(fā)出嗚嗚的聲響，每一次都讓他驚得一抖，攥著我胳膊的手就更緊一分。
回到老宅，他“哐當”一聲甩上院門，甚至還手忙腳亂地插上了那根看起來并不結實的舊門閂。背靠著門板，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，胸口劇烈起伏，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死灰。
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，終于找回了一點自己的聲音，嘶啞得不成樣子：“……那是什么？丫丫……為什么會在……”
“閉嘴！”堂叔猛地瞪向我，眼球里布滿血絲，驚懼變成了暴躁的呵斥，“我說了！忘了它！那不是你該問的！不想死就別問！”
他吼完，不再理我，跌跌撞撞地走進里屋，留下我一個人僵立在堂屋，渾身發(fā)冷。
老宅死一般寂靜。院子里的光一點點褪去，陰影從角落蔓延開來，像無聲滋長的霉菌。
我逃也似的沖進暫時安置我的那間偏房，反手插上門栓，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。冰冷的恐懼無孔不入，鉆進我的骨髓。
棺材里丫丫那張鮮潤如生的臉，那身刺目的血紅嫁衣，尤其是她指間那根褪色的紅繩……在我眼前反復閃現(xiàn)。
為什么？
三十年前淹死的人，為什么穿著嫁衣躺在爺爺?shù)墓撞睦铮繛槭裁慈蓊伈焕?？那根紅繩……
窗外，風聲越來越緊，嗚嗚咽咽，像是無數(shù)人在低聲哭泣。院子里似乎有細碎的、拖沓的腳步聲來回走動，可我豎起耳朵拼命去聽，又只有風聲。
燭火搖曳了一下，陡然熄滅。
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