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上章
一
玫瑰舞廳后巷的墻根積著攤墨綠色的污水,是昨夜的啤酒混著雨水泡出來的,水面上漂著煙頭和碎紙片,在風里打著旋。阿石第三次踩過水洼時,皮鞋尖濺起的泥點正好落在西褲膝蓋處,像塊沒擦干凈的膏藥。他抬手扯了扯領(lǐng)帶 —— 棗紅色的化纖領(lǐng)帶被汗水浸出深淺不一的紋路,是曉麗結(jié)婚時跑了三家百貨公司挑的,說 “做生意得有個正經(jīng)營生的樣子”,此刻領(lǐng)帶卻像條勒緊的繩索,讓他呼吸都帶著滯澀感。
“石哥!再不來紅塔山都被我們抽完了!” 三樓的窗戶突然推開,老三光著的胳膊從里面伸出來,古銅色的皮膚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油亮,手里晃著個空煙盒。煙盒上的紅塔山標志被手指戳得變了形,邊角卷成波浪,像被狗啃過似的。
阿石順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往上爬,每級臺階都在腳下發(fā)出垂死的呻吟,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。二樓房東太太的房門虛掩著,飄出燉肉的香味,混著她跟對門王嬸的抱怨:“這群賭鬼,夜夜吵到后半夜,樓板都快被他們跺塌了…… 我那小孫子明天還要上學呢,被吵得睡不著,早上起來眼泡都是腫的!”
推開三樓房門的瞬間,一股熱浪裹著煙味撲面而來,像被扔進了燒得正旺的炭爐。牌桌正中央的臺燈光圈里,煙霧像群受驚的蚊子瘋狂翻滾,在燈泡周圍聚成團灰色的云。瘦猴把半截煙蒂按在滿是油漬的煙灰缸里,火星濺到他印著 “發(fā)” 字的文化衫上,燙出個芝麻大的小洞,他卻渾然不覺,眼睛直勾勾盯著手里的牌。
“就等你了!” 瘦猴往旁邊挪了挪屁股,長條凳發(fā)出 “嘎” 的一聲,像被踩住尾巴的貓。他面前堆著七八張皺巴巴的十塊紙幣,其中張缺了個角,用透明膠帶粘著,膠帶上還沾著點褐色的茶漬?!皠偰前淹?,要是你在準能翻倍。老鬼拿了對 A,硬生生把我截胡了!”
阿石脫西裝時,袖口勾住了墻角的啤酒瓶。綠色的青島啤酒瓶倒下來,在地上滾出半圈,撞在老三的塑料拖鞋上停住。老三的腳指甲縫里還嵌著黑泥,是白天在建材市場搬瓷磚蹭的,他抬腳踢了踢瓶子,罵罵咧咧:“穿這么整齊給誰看?在這屋里,穿龍袍都沒用,牌桌上看的是手氣,不是行頭?!?/p>
牌桌是塊拼接的纖維板,邊緣翹著層塑料皮,露出里面蜂窩狀的夾層,像張齜牙咧嘴的嘴。阿石坐下時,手指摸到桌底貼滿的膠布 —— 上次瘦猴輸急了眼,掀翻桌子時裂的縫,用寬膠帶纏了三圈才勉強能用,膠帶邊緣還粘著點干掉的泡面湯。
“今晚規(guī)矩不變,” 瘦猴洗牌的手指飛快,撲克牌在他掌心翻飛成扇形,“五塊底,封頂五十。誰要是耍賴,罰他去玫瑰舞廳請舞女喝洋酒,就得是那瓶‘人頭馬’,別拿‘XO’糊弄事?!?/p>
“就你精!” 老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黃痰落在空酒瓶堆里,濺起星點穢物,“上次是誰輸了錢,說老婆生孩子要提前走?結(jié)果第二天我在錄像廳看見你跟小紅躲在最后一排,手都伸人衣服里了!”
小紅是玫瑰舞廳的領(lǐng)舞,穿件亮片吊帶裙,腰細得像根蘆葦,肚臍上還鑲著顆水鉆。阿石上次跟他們?nèi)ノ鑿d時,見過她跳《眉飛色舞》,高跟鞋踩在地板上 “咚咚” 響,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,震得人渾身發(fā)麻。
牌局開局的前半小時,阿石的手氣像被水泡過的火柴。他摸起的牌不是單張就是小對,眼睜睜看著瘦猴用對 A 贏走他二十塊。煙盒空了,他摸出自己口袋里的紅梅,抖出一根叼在嘴里。老三立刻湊過打火機,廉價的塑料外殼被他捏得發(fā)燙,火苗 “噌” 地竄起來,映出他眼角的眼屎,像兩顆淡黃色的小珠子。
“石哥最近是被曉麗嫂子管緊了?” 瘦猴打出張紅桃 K,牌面在燈光下泛著油光,指腹的汗?jié)n讓牌角軟塌塌的,“以前你抽煙只抽紅塔山,現(xiàn)在改抽紅梅了?是不是私房錢被搜走了?”
“店里周轉(zhuǎn)有點緊。” 阿石吐出個煙圈,煙圈飄到墻上的《古惑仔》海報上,正好罩住陳浩南的臉,把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睛遮得嚴嚴實實。他想起今早打開收款箱時,里面只有三張五十的、七張十塊的,連張百元大鈔都沒有。那條定價 88 的迷彩褲,標簽都快被顧客摸掉漆了,掛在最顯眼的位置,像個沒人要的孩子。
“緊什么緊?” 老三猛地拍了下桌子,牌都震得跳起來,“我跟你說的外貿(mào)牛仔褲,三十塊一條,拿回去標一百二,保證搶著要。上次我給東街服裝店送了五十條,三天就賣光了,老板數(shù)錢數(shù)得手都軟了,說下次有貨還找我?!?他說著,從床底下拖出個蛇皮袋,“你看,這是樣品,摸著就不一樣,軟和,還帶彈性?!?/p>
“有那么好賣?” 阿石捏著手里的方塊三,指尖把牌角捏出個窩。他想起倉庫里積壓的二十多條喇叭褲,是去年進的貨,現(xiàn)在堆在角落里落灰,褲腿都被老鼠啃出了小洞。
“現(xiàn)在的小姑娘就愛穿這個!” 瘦猴接話,唾沫星子濺在牌桌上,在燈光下閃著光,“上周我看見個女的,穿條緊身牛仔褲,屁股繃得像年畫里的元寶,身后跟著三個男的搶著付錢,差點打起來?!?/p>
眾人哄笑起來,笑聲撞在墻上又彈回來,震得燈泡都晃了晃,燈罩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。阿石也跟著笑,眼角的余光卻瞥見 BP 機在褲兜里亮了下 —— 屏幕上跳出曉麗的號碼,后面跟著三個字:“媽來了。”
他心里咯噔一下。丈母娘上周剛打電話說腿疼,讓曉麗有空帶小宇回去看看,怎么今天突然來了?曉麗一個人在家?guī)Ш⒆?,還要招呼老人,肯定忙不過來。
“怎么了?” 老三看出他的走神,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肋骨,力道大得像頭蠻牛,“怕嫂子查崗?是不是 BP 機又響了?”
“沒事。” 阿石按掉 BP 機,把方塊三甩在桌上,“出牌?!?/p>
接下來的牌局像被施了魔法。阿石連摸三把好牌,先是對 K 帶單張贏了十五塊,接著用順子抄了瘦猴的底,最后一把竟摸出個炸彈。老三拍著大腿喊 “邪門”,往他面前推了把零錢,紙幣上的油墨蹭在他手背上,像塊洗不掉的污漬。
“今天手氣可以?。 ?瘦猴往煙盒里抖了抖,只剩最后一根煙。他把煙遞給阿石,煙卷已經(jīng)被捏得變了形,“再打兩把,湊夠今晚的酒錢。剛才那瓶‘喜力’可是我花五十塊買的,不能白喝?!?/p>
阿石捏著那根煙,沒點燃。窗外的天已經(jīng)黑透了,舞廳的霓虹燈透過窗簾縫鉆進來,在墻上投下道扭動的紅光,像條不安分的蛇。他想起曉麗給丈母娘端洗腳水的樣子,塑料盆里冒著熱氣,曉麗的手被燙得通紅;想起小宇纏著外婆要糖吃的笑臉,口水沾在外婆的衣袖上,黏糊糊的。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,又酸又澀。
“不打了,” 他把面前的零錢攏起來,大概有七十多塊,硬幣和紙幣混在一起,沉甸甸的,“家里有事?!?/p>
“慫了吧?” 老三撇嘴,嘴角的燎泡因為他的動作扯得生疼,“肯定是曉麗嫂子來電話了,怕回去跪搓衣板。”
“真有事。” 阿石把錢塞進內(nèi)兜,西裝的內(nèi)襯已經(jīng)磨出個洞,硬幣硌得肚皮生疼。他抓起外套往門口走,瘦猴在后面喊:“牛仔褲的事別忘了!明天我給你送樣品!最少拿五十條,不然不夠賣!”
二
下樓時撞見房東太太端著個鋁盆往廁所走,盆里泡著件灰色毛衣,領(lǐng)口磨得發(fā)亮,露出里面的毛線?!鞍⑹?,” 她用圍裙擦著手,圍裙上沾著片菜葉,是中午炒白菜剩下的,“不是我說你,男人家是該賺錢,但也不能總往外跑,家里的老婆孩子多可憐。你看曉麗,多好的姑娘,跟著你操多少心?!?/p>
阿石 “嗯” 了一聲,腳步?jīng)]停。樓梯轉(zhuǎn)角的窗戶沒關(guān),晚風灌進來,帶著舞廳的《對你愛不完》和巷口烤紅薯的甜香,像把鈍刀子在心里來回割。他想起上個月曉麗生日,他答應帶她去吃西餐,結(jié)果牌局散得太晚,回去時她已經(jīng)睡著了,枕頭邊放著塊沒吃完的蛋糕,是她自己買的。
騎上二八大杠自行車時,車鏈突然掉了。冰冷的鐵鏈條砸在水泥地上,發(fā)出 “哐當” 一聲脆響。他蹲在路邊修鏈條,油膩的黑油蹭在手指縫里,指甲縫都被染成了黑色,怎么擦都擦不掉。旁邊賣烤紅薯的大爺遞過來張廢紙,皺巴巴的,上面印著 “房屋出租” 的廣告,“小伙子,慢點弄,天黑著呢,不著急?!?/p>
“謝謝大爺。” 阿石抬頭時,看見大爺?shù)目炯t薯爐上擺著個搪瓷缸,缸沿磕掉了塊瓷,露出里面的黑鐵。他想起曉麗在家用的也是這種搪瓷缸,上面印著 “為人民服務”,是她爸當年在工廠得的獎品,曉麗一直寶貝著,用來泡枸杞,說 “養(yǎng)生”。
修好車鏈往家騎時,路過中學門口的音像店。玻璃柜里擺著新到的 VCD,《流星花園》的海報貼在最顯眼的位置,道明寺的黃頭發(fā)在路燈下泛著金光,刺得人眼睛疼。阿石停下車,盯著海報看了會兒 —— 上次小宇在鄰居家看了兩集,回來就吵著要買 “那個頭發(fā)黃黃的哥哥” 的碟片,把他的變形金剛都扔到了一邊。
他走進音像店,老板正用抹布擦 VCD 機,機器是二手的,外殼掉了塊漆,“要什么?新到的《賭神》,周潤發(fā)演的,發(fā)哥一甩牌,那叫一個帥!”
“有沒有《流星花園》?” 阿石的聲音有點不自然,像做了虧心事。
老板抬頭看了他一眼,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,鏡片上全是指紋,“給孩子買的?現(xiàn)在的小孩都愛看這個。三十塊一張,全套五張一百二。我兒子天天在家看,飯都顧不上吃?!?/p>
阿石摸了摸內(nèi)兜,七十多塊的零錢硌著腰,硌得他心里發(fā)慌。他猶豫了一下,手指在褲兜里攥緊又松開,還是搖了搖頭:“下次吧。”
走出音像店,自行車鈴鐺 “叮鈴鈴” 響了,驚飛了停在電線桿上的麻雀,它們撲棱著翅膀,消失在墨色的夜空里。他踩著腳踏板,感覺車胎氣有點不足,騎起來 “呼哧呼哧” 的,像頭喘粗氣的老牛。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里裝著五個西紅柿,是路過菜市場時買的,張嬸特意挑了最紅的給他,說 “曉麗媽愛吃西紅柿炒雞蛋”。
路過菜市場時,看見張嬸的菜攤還沒收。她正把剩下的青菜往筐里裝,葉子上沾著泥點,在路燈下像撒了層碎鉆。“阿石,才回來?” 張嬸直起身,腰上的圍裙沾著水珠,是剛灑的水,“曉麗媽來了,剛才還來買過雞蛋,說要給小宇做雞蛋羹?!?/p>
“嗯,知道了?!?阿石跳下車,車筐里的西紅柿滾了滾,“張嬸,還有西紅柿嗎?給我來五個?!?/p>
“有有有,剛進的新貨,新鮮著呢。” 張嬸麻利地稱了五個西紅柿,紅得發(fā)亮,像盞盞小燈籠,“曉麗媽愛吃西紅柿炒雞蛋,上次來我跟她說過做法,她還記著?!?/p>
阿石付了錢,把西紅柿放進車筐。塑料網(wǎng)兜勒得手指有點疼,他卻覺得心里踏實了點 —— 至少帶了樣菜回家,不算空手。他想起小時候,每次放學回家,媽媽也會端出一盤西紅柿炒雞蛋,紅的紅,黃的黃,拌著米飯能吃兩大碗。
三
家門的鑰匙插進鎖孔時,阿石聽見屋里傳來曉麗的聲音:“媽,您嘗嘗這個蜜桔,是阿石昨天從水果攤買的,可甜了。這橘子貴著呢,十五塊錢一斤,阿石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吃。”
他推開門,暖黃色的燈光立刻涌出來,裹著股淡淡的橘子香,像張柔軟的網(wǎng),把他整個人都罩住了。曉麗正坐在沙發(fā)上,給丈母娘剝橘子,指尖沾著點橘絡(luò),像朵小小的白花。丈母娘靠在沙發(fā)上,腿上蓋著條格子毛毯,是曉麗陪嫁的,邊角已經(jīng)磨出毛邊,露出里面的棉絮。
“爸回來了!” 小宇從里屋跑出來,穿著件藍色的小熊睡衣,頭發(fā)亂糟糟的像堆草。他撲到阿石腿上,手里還攥著半個橘子,汁水滴在阿石的西褲上,暈開個黃色的圓,像幅抽象畫。
“慢點跑,小心摔著?!?阿石彎腰抱起小宇,孩子身上的奶香味混著橘子味,鉆進鼻孔里暖暖的。他看見丈母娘正盯著他的褲腿看,眼神里有點不自在,像在審視什么。
“回來了?” 曉麗站起身,接過他手里的西紅柿,指尖碰到他的手背,涼得像塊玉,“我去廚房切盤水果?!?她的圍裙上沾著面粉,大概是下午蒸了饅頭,饅頭皮暄軟,像朵盛開的花。
“路上有點事,耽擱了。” 阿石把小宇放在地上,脫下西裝搭在椅背上。丈母娘的目光掃過他的西裝,又落在他手背上的黑油印上,嘴唇動了動,最終還是沒說話。
客廳的茶幾上擺著盤蜜桔,個大皮薄,是他昨天路過水果攤時買的,十五塊錢一斤,當時覺得貴得離譜,咬咬牙還是買了,就想讓曉麗和孩子吃點好的。旁邊放著個搪瓷杯,里面泡著枸杞,水色暗紅,是曉麗特意給丈母娘泡的,說 “補氣血,對身體好”。
“阿石啊,” 丈母娘終于開口,聲音有點啞,像蒙了層灰,“聽曉麗說你開了個服裝店?”
“嗯,在商業(yè)街,不算大,就個小門面?!?阿石坐在小宇旁邊,孩子正拿著輛玩具卡車在他腿上推來推去,車輪碾過他的西褲,留下道淺淺的印子。
“做生意不容易吧?” 丈母娘嘆了口氣,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團,“以前在單位多好,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,每個月工資按時發(fā),多踏實?!?/p>
“想自己試試,總給人打工也不是個辦法?!?阿石的手指在孩子的頭發(fā)里穿梭,頭發(fā)軟軟的像棉花。他知道丈母娘一直不贊成他辭職,覺得 “個體戶沒保障,說出去不好聽”。
曉麗端著水果盤出來,把切好的蘋果塊擺成朵花的形狀,中間放著顆紅櫻桃,像顆跳動的心臟?!皨?,吃蘋果?!?她把盤子往丈母娘面前推了推,又給阿石遞了塊,蘋果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,“今天店里怎么樣?有沒有人來?”
“還行,賣了兩條褲子,都是老顧客?!?阿石咬了口蘋果,脆生生的,有點酸,像他此刻的心情。他沒說瘦猴的牛仔褲,也沒說積壓的喇叭褲,那些煩惱像爛在地里的蘿卜,不想拿出來給人看。
小宇突然打了個哈欠,揉著眼睛,小拳頭在臉上蹭來蹭去,像只可愛的小貓:“媽媽,講故事?!?/p>
“都九點了,該睡覺了。” 曉麗抱起小宇,孩子的頭靠在她肩上,像只疲倦的小貓,小胳膊摟著她的脖子,力道卻不小?!皨?,您也早點休息吧,房間我都收拾好了,被褥都是新曬的,有太陽味?!?/p>
“去吧去吧。” 丈母娘揮揮手,目光在阿石身上停了停,像有千言萬語要說,最終卻只化作一句,“阿石也早點睡,別總熬夜,傷身體?!?/p>
阿石看著曉麗抱著小宇走進臥室,燈光從門縫里擠出來,在地板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,像條通往夢境的小路。他拿起茶幾上的搪瓷杯,喝了口枸杞水,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,帶著點淡淡的甜味,卻暖不透他冰涼的心。
四
臥室里的臺燈換了個瓦數(shù)更小的燈泡,橘黃色的光暈剛好罩住小宇的小床,像個溫暖的小太陽。曉麗坐在床邊,手里拿著本《安徒生童話》,封面已經(jīng)被翻得卷了邊,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:“從前有個國王,他有三個女兒,大女兒叫玫瑰,二女兒叫百合,小女兒叫茉莉……”
小宇的眼睛半睜半閉,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,像兩把小扇子。他的小手緊緊抓著曉麗的衣角,純棉的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皺,像朵盛開又枯萎的花?!皨寢?,爸爸呢?爸爸什么時候講故事?”
“爸爸在外面呢,忙完就回來給你講故事?!?曉麗翻過一頁書,書頁發(fā)出 “沙沙” 的聲響,像風吹過樹葉,“快睡吧,明天爸爸帶你去公園,喂小鴿子。”
“爸爸會不會又去打牌?” 孩子的聲音含混不清,帶著點哭腔,小鼻子一抽一抽的,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。
曉麗的手頓了頓,指尖在書頁上劃出淺淺的印子,紙張的紋路硌得她手指有點疼。“不會的,爸爸答應小宇了,說話算數(shù)?!?她低下頭,在孩子額頭上親了一下,嘴唇碰到他柔軟的頭發(fā),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,密密麻麻的疼。
她想起上周阿石又打了通宵牌,早上回來時,領(lǐng)帶歪在一邊,襯衫上沾著酒漬和口紅印,是玫瑰舞廳那種廉價的大紅色,刺得她眼睛生疼。她沒敢問,只是默默把襯衫扔進盆里,用肥皂搓了半天,那抹口紅印才淡下去,卻像道疤,刻在了她心里。
“媽媽唱歌?!?小宇的聲音越來越輕,像快融化的棉花糖,頭一點一點的,眼看就要睡著了。
曉麗清了清嗓子,唱起了《小星星》:“一閃一閃亮晶晶,滿天都是小星星……” 她的聲音有點抖,唱到 “掛在天上放光明” 時,眼淚突然掉了下來,砸在書頁上,暈開一小片墨跡,像朵黑色的花。
她趕緊擦掉眼淚,怕吵醒孩子。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,在地板上投下道銀色的光帶,像條冰冷的蛇,纏得她喘不過氣。她想起剛結(jié)婚時,阿石總在睡前給她唱歌,雖然跑調(diào)跑得厲害,像只破鑼,卻讓她覺得很安心,仿佛天塌下來都有他頂著。
什么時候開始,他們之間只剩下沉默了?是從他第一次夜不歸宿,說 “陪客戶”,卻被她在玫瑰舞廳門口撞見和瘦猴勾肩搭背?還是聽他說 “上班太憋屈,我要自己干”,不顧她的反對,毅然辭掉了鐵飯碗?曉麗不知道,她只知道,現(xiàn)在的家像個華麗的空殼,里面的溫度越來越低,她快要凍僵了。
小宇終于睡著了,呼吸均勻得像陣微風,胸口一起一伏,像個小小的波浪。曉麗輕輕抽出被他攥著的衣角,站起身時,膝蓋 “咔” 地響了一聲,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。她走到窗邊,撩開窗簾一角,看見阿石正站在樓下的梧桐樹下抽煙,煙頭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,像只孤獨的螢火蟲,忽明忽暗。
她想起白天去菜市場,張嬸偷偷拉著她,神神秘秘地說:“看見阿石跟個女的在服裝店門口說話,那女的長得像韓國明星,穿件白裙子,可漂亮了……” 當時她沒說話,只是笑了笑,可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,喘不過氣,像溺水的人抓不住浮木。
阿石掐滅煙頭,轉(zhuǎn)身往樓道走,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。曉麗趕緊關(guān)掉臺燈,摸黑躺在床上,心臟 “咚咚” 地跳,像要撞破胸膛,震得她耳膜發(fā)疼。
門被輕輕推開,阿石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,帶著股煙味和寒氣,像陣冷風灌了進來。他摸索著脫了衣服,躺在床的另一邊,離她很遠,中間能再躺下一個人,像條無法逾越的鴻溝。
“孩子睡了?”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,像塊石頭掉進水里,激起圈圈漣漪,卻又迅速沉寂。
“嗯?!?曉麗的聲音很輕,像怕驚擾了什么,更怕驚擾了自己那顆脆弱的心。
房間里安靜下來,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,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,遙遠而模糊。曉麗睜著眼睛,看著天花板上的黑暗,感覺自己像條漂浮在海上的船,沒有航向,不知道該往哪里去,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沉沒。
阿石翻了個身,背對著她。他的手指在床單上劃著,想起牌桌上瘦猴的話,想起音像店的《流星花園》,想起阿英遞給他絲巾時的眼神,那雙眼睛像潭深水,望進去就出不來了。心里亂得像團麻,理不清,剪還亂。
“明天…… 我跟你去看看店吧?!?曉麗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傳來,帶著點試探,像只小心翼翼伸出觸角的蝸牛。
阿石愣了一下,后背的肌肉繃緊了,像塊堅硬的石頭。“不用了,店里挺忙的,你在家?guī)Ш⒆泳托??!?/p>
“我也能幫著看看店,整理整理衣服,疊疊褲子什么的。” 曉麗的聲音有點急,像怕被拒絕,“或者給你做午飯,總比你在外面吃盒飯強,盒飯不干凈,油也不好?!?/p>
“再說吧。” 阿石的聲音冷了下來,像結(jié)了層冰,“我累了,睡吧?!?/p>
曉麗沒再說話,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,直到蓋住耳朵,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所有的聲音和情緒。她聽見阿石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,大概是睡著了??伤齾s再也睡不著了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,無聲地落在枕頭上,把枕套洇出片深色的濕痕,像朵開在暗夜里的悲傷的花。
五
凌晨三點,阿石被尿憋醒。他摸黑下床,腳剛沾地,就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,低頭一看,是小宇的玩具車,在黑暗中像只蟄伏的甲蟲。他輕手輕腳地繞過,經(jīng)過客廳時,看見丈母娘房間的燈還亮著。門縫里飄出她和曉麗的說話聲,像根細針,扎得他耳朵疼。
“……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?我看他最近魂不守舍的,接個電話都偷偷摸摸。” 丈母娘的聲音壓得很低,卻字字清晰,像錘子一樣砸在阿石心上。
“媽,您別瞎想,阿石就是忙,開店壓力大?!?曉麗的聲音帶著哭腔,像只受傷的鳥,翅膀被雨水打濕,飛不起來。
“忙?再忙能忙到半夜不回家?身上還帶著別的女人的香水味?” 丈母娘嘆了口氣,聲音里滿是失望,“我早就看出來了,他看你的眼神都變了,以前是亮的,現(xiàn)在是暗的,像蒙了層灰?!?/p>
阿石站在原地,手腳冰涼,像被扔進了冰窖。他想推開門進去解釋,腳卻像灌了鉛,怎么也邁不動。冰箱壓縮機突然啟動,發(fā)出 “嗡嗡” 的聲響,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,像在嘲笑著什么。
他悄悄退回臥室,躺在床上,睜著眼睛看著黑暗。曉麗的呼吸很輕,大概是哭累了睡著了。他伸出手,想摸摸她的頭發(fā),指尖卻在離她還有寸許的地方停住,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來。
他想起剛認識曉麗的時候,她在百貨大樓賣化妝品,穿著藍色的工作服,頭發(fā)梳成馬尾,用根紅色的皮筋扎著,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,像盛著酒的小盞。他每次路過都要假裝看化妝品,其實是想多看她幾眼。有次他鼓起勇氣問她:“你用的什么香水?挺好聞的?!?她紅著臉,手指絞著衣角,小聲說:“不是香水,是香皂的味道,上海牌的?!?/p>
結(jié)婚那天,曉麗穿著紅色的婚紗,坐在床沿,手里攥著個紅布包,里面是她攢了半年的工資,一沓沓用皮筋捆好?!鞍⑹院笪覀兒煤眠^日子,攢錢買套房子,帶陽臺的,能種月季花。”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,像裝著星星,一閃一閃的。
可現(xiàn)在,那些星星好像都熄滅了,只剩下無邊的黑暗。
窗外的天慢慢亮了,魚肚白的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,在地板上投下道灰色的光帶,像條通往未知的路。阿石起床時,曉麗還在睡,眼角的淚痕像條淺淺的河,蜿蜒在臉頰上。他輕手輕腳地洗漱,看見鏡子里的自己 —— 眼角有了細紋,眼下的黑眼圈很重,像只熊貓,頭發(fā)也稀了,露出點頭皮。
廚房的鍋里溫著粥,是曉麗昨晚提前熬好的,用砂鍋慢慢燉的,上面還結(jié)著層厚厚的米油。他盛了一碗,坐在餐桌旁慢慢喝。粥里放了紅棗和枸杞,是丈母娘帶來的,甜甜的,有點像小時候外婆熬的味道。小時候,外婆也總在早上給他熬粥,說 “喝粥養(yǎng)胃,長得高”。
門 “吱呀” 醫(yī)聲開了,曉麗走了出來,眼睛紅紅的像兔子,眼瞼腫得像桃子?!靶蚜耍课胰ゼ咫u蛋。”
“我來吧?!?阿石站起身,把粥碗推到她面前,“你再睡會兒,昨晚沒睡好?!?/p>
曉麗愣了一下,眼圈又紅了,像要滴出血來,她搖了搖頭,沒說話,轉(zhuǎn)身回了臥室。阿石看著她的背影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,悶悶的,透不過氣。
他打開煤氣灶,藍色的火苗 “噗” 地竄起來,舔舐著鍋底,像條靈活的小蛇。煎雞蛋的香味彌漫開來,帶著點焦糊的味道 —— 他煎雞蛋總愛煎老一點,覺得有嚼勁,曉麗卻喜歡吃流心的,說 “溏心的才嫩”。
丈母娘從房間里出來,拄著拐杖,慢慢走到餐桌旁,拐杖的底端包著塊橡膠,在地板上磕出 “篤篤” 的聲,像在敲打著阿石的神經(jīng)。“阿石,” 她坐下時,重重地嘆了口氣,“我知道你做生意不容易,但曉麗跟你也不容易。小宇還小,這個家不能散。男人要有擔當,不能光顧著自己快活,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?!?/p>
阿石握著鍋鏟的手緊了緊,鐵鏟的邊緣硌得手心生疼,像要嵌進肉里?!皨?,我知道?!?/p>
“知道就好。” 丈母娘看著他,眼神里有失望,也有期盼,“好好過日子,比什么都強。那些花花腸子,玩玩就算了,別當真?!?/p>
雞蛋煎好了,邊緣焦黑,像塊丑陋的疤。阿石把雞蛋盛進盤子里,突然想起阿英的 BP 機,想起她遞給他絲巾時的眼神,那雙眼睛里有感激,有羞怯,還有一絲他讀不懂的情緒。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咸,一起涌了上來,攪得他心神不寧。
曉麗從臥室里出來,已經(jīng)換好了衣服,穿著件淺藍色的襯衫,領(lǐng)口系著條淡紫色的絲巾,是阿英送的那條。她手里拿著個布包,布包上繡著朵小小的蘭花,針腳細密?!鞍⑹?,我跟你去店里吧,正好把這些衣服帶去改改,看看能不能賣?!?布包里是她用舊衣服改的幾件小背心,上面繡著小小的草莓和花朵,精致可愛。
阿石看著她,突然說不出話來。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,在她頭發(fā)上鍍了層金邊,像幅溫暖的畫。他點了點頭,聲音有些沙?。骸昂??!?/p>
六
上午的商業(yè)街還沒熱鬧起來,只有幾家早餐店冒著熱氣,油條在油鍋里 “滋滋” 作響,像首歡快的歌。阿石的 “潮流前線” 門口停著輛三輪車,是瘦猴送牛仔褲樣品來的。瘦猴蹲在地上,穿著件印著 “酷” 字的 T 恤,袖子卷到胳膊肘,露出結(jié)實的小臂,他正用小刀劃開蛇皮袋,露出里面的牛仔褲,藍色的布料在陽光下泛著光,像片小小的海洋。
“怎么樣?石哥,這質(zhì)量,三十塊絕對值!” 瘦猴扯著條牛仔褲的褲腿,用力拽了拽,布料被拉得很長,又迅速彈回去,“你看這彈性,能塞進兩個屁股,蹦迪都不帶裂的。”
阿石拿起條牛仔褲,摸了摸布料,確實比他店里的好,柔軟又有韌性。褲腳處有個小小的破洞,邊緣被磨得毛茸茸的,是故意做的,瘦猴說 “這叫做舊,現(xiàn)在最流行這個”。
“我先要二十條?!?阿石掏出錢包,里面有張五十的、幾張十塊的,是昨晚贏的錢,還有張皺巴巴的五十,是今早賣了條積壓的喇叭褲換來的。
“夠意思!” 瘦猴接過錢,數(shù)了數(shù),塞進褲兜,褲兜被撐得鼓鼓囊囊的,“下午給你送過來,最少五十條,不然不夠賣!我跟你說,這玩意兒就是爆款,昨天我在夜市擺了個攤,半小時就賣了三十條,那些小姑娘搶著要,差點打起來?!?/p>
瘦猴走后,曉麗把布包里的小背心掛在貨架上,用木質(zhì)夾子夾好,夾子是她特意找木匠做的,上面刻著小小的愛心。“這樣是不是好看點?” 她退后兩步,打量著,眼睛亮晶晶的,像有星星在里面閃爍,“我覺得小姑娘會喜歡的,又可愛又便宜。”
阿石看著她,突然笑了。曉麗的頭發(fā)上沾著根線頭,像只白色的小蟲。他伸手幫她摘掉,指尖碰到她的頭皮,她像觸電似的縮了縮脖子,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。
“媽說,中午包餃子吃,韭菜餡的,你愛吃的。” 曉麗的聲音細若蚊蚋,眼睛不敢看他,低頭整理著旁邊的褲子。
“好啊,我愛吃你包的韭菜餡餃子,能吃一大盤?!?阿石的聲音很輕,像怕嚇著她,又像在珍惜這難得的平和。
陽光透過玻璃門照進來,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,像塊溫暖的地毯。曉麗哼起了《小星星》,雖然有點跑調(diào),卻讓阿石覺得心里暖暖的,像被曬透的棉被。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他們也是這樣,在小小的出租屋里,一個整理衣服,一個算賬,日子雖然清苦,卻充滿了希望,像顆剛發(fā)芽的種子,期待著長成參天大樹。
BP 機突然響了,尖銳的 “嘀嘀” 聲打破了寧靜,屏幕上跳出個陌生的號碼。阿石看了一眼,沒回。他把 BP 機放進抽屜里,鎖上,鑰匙揣進褲兜,像把什么東西也一起鎖了起來。
“誰???” 曉麗抬頭問,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。
“沒什么,廣告。” 阿石笑了笑,走到她身邊,和她一起整理貨架。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,她沒躲,只是臉紅得更厲害了,像要滴出血來。
巷子里傳來孩子們的笑聲,清脆得像風鈴,在陽光里蕩來蕩去。新的一天開始了,像本翻開的新書,紙頁潔白,等著他們寫下新的故事。而那些牌局的喧囂、夜晚的眼淚、內(nèi)心的掙扎,都像昨夜的夢,在晨光中漸漸消散了,只留下些模糊的痕跡,提醒著他們曾經(jīng)的迷茫與不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