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和四年的初雪,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。
寒風(fēng)卷著漫天的雪花,從云韶樂坊雕花的窗欞縫隙中鉆進(jìn)來,撲在單明月單薄的青衫上。她跪坐在琴案前,將凍得發(fā)紅的指尖攏入袖中,試圖獲取一絲暖意。
樂坊大堂卻溫暖如春。銀絲炭在四個角落的銅獸爐中燒得正旺,酒香混合著貴人們身上的龍涎香,織成一張奢靡的網(wǎng)。今夜,京城新貴齊聚于此,為剛剛擢升為翰林院侍講的謝青辭謝大人賀喜。
單明月低垂著頭,目光所及只有自己面前那張木琴,以及琴身上一道細(xì)微的裂痕——如同她再也回不去的過往。
“下一個曲子,《月下宴》。”樂坊管事壓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
單明月深吸一口氣,將顫抖的指尖按上冰涼的琴弦。
四年前,她是京都首富單家的獨(dú)女,是敢在皇家宴會上直言“琴為心聲,非為取悅”的明媚少女。而如今,她是云韶樂坊的琴師“明玥”,靠著微薄俸銀和客人偶爾的打賞,勉強(qiáng)維持生計,償還著那永遠(yuǎn)看不到頭的債務(wù)。
琴音在她指下緩緩而出,清新空靈,卻引不來座上賓客的一絲關(guān)注。在這些權(quán)貴眼中,樂伎不過是宴飲的背景,與那燃著的香、煮著的酒并無不同。
直到——
“謝大人年輕有為,不過弱冠便入主翰林,實乃我朝佳話。不知大人可曾婚配?”
一個諂媚的聲音響起,單明月指下一滑,一個顫音突兀地溢出,幸好被大堂的喧嘩聲淹沒,無人注意。
她不敢抬頭,心臟卻驟然收緊。
那個聲音她記得,是禮部的張侍郎。而他詢問的對象……
“張某冒昧,聽聞謝大人在江南求學(xué)時,似曾有過一段情緣?”另一人笑著接話。
單明月指尖發(fā)僵,琴音卻不敢停。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如有實質(zhì),穿透大堂的層層暖香酒氣,落在她的身上。
四年了。她以為永遠(yuǎn)不會再見到他。
“陳年舊事,不足掛齒?!币粋€清冷的聲音響起,淡漠的不帶一絲情緒。
是謝青辭。
單明月的指甲幾乎掐進(jìn)琴弦里。這聲音比四年前更沉靜,更疏離,也更有力。不再是那個雖衣衫襤褸卻脊背挺直的少年書生,而是真正的朝廷新貴。
“哦?可下官聽說,那位曾是江南有名的佳人,與謝大人相伴四載……”有人不甘心地追問。
琴音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。單明月閉上眼,仿佛又看見四年前的書院外,春雨淅瀝,她撐著一把油紙傘,攔住那個渾身濕透略顯狼狽的少年。
“謝公子,”那時的她笑得明媚張揚(yáng),“我府上缺個西席,束脩隨你開價?!?/p>
少年謝青辭抬眼看來,目光清冷如刀:“單小姐,自重。”
回憶如潮水涌來,幾乎將她淹沒。她努力強(qiáng)迫自己凝神,指下力道卻不自覺加重。
“談不上佳人,”謝青辭的聲音再次響起,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譏誚,“年少懵懂,逢場作戲罷了?!?/p>
“逢場作戲四年?”有人哄笑。
“謝某寒微之時,有人愿意出資助我求學(xué),我付出相應(yīng)代價,各取所需,很公平?!彼恼Z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,“至于難忘?呵,不至于。”
不至于…
三個字,輕飄飄落下,卻像一把抹了劇毒的匕首,精準(zhǔn)地刺入單明月心口。
她呼吸一滯,指下猛地用力!
“錚——!”
刺耳的斷弦聲蓋過了大堂的喧囂。
剎那間,萬籟俱寂。
所有目光齊刷刷射向琴案后的單明月。她左手食指被斷裂的琴弦劃開,一滴鮮紅的血珠滲出,落在琴上,暈開一點刺目的紅。
疼,但遠(yuǎn)不及心口那驟然的緊縮。
管事的臉色煞白,急忙上前一步,躬身道歉:“驚擾各位大人了!是小人管教不嚴(yán),這就換人……”
“無妨?!币粋€溫婉的女聲響起,“想必這位姑娘是累了。璟之,你說是不是?”
單明月渾身一僵。這個稱呼……只有最親近之人,才會喚他的字“璟之”。
她終于抬起眼。
正中的主位上,謝青辭一襲墨色暗紋錦袍,外罩同色狐裘,玉冠束發(fā),眉目清峻如畫,氣質(zhì)卻冷冽如同這冬夜寒雪。與四年前那個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青衫、在書院外擺攤代寫書信的窮書生,已是云泥之別。
而他身側(cè),坐著一位身著華麗的織錦白裙、披著雪白狐裘的佳人,正溫柔含笑地看著他。單明月認(rèn)得她——京城第一才女,太傅嫡孫女,林婉柔。
四年前,就是這位才女,當(dāng)眾譏笑謝青辭“寒門乞兒,也配登堂入室?”
如今,她卻姿態(tài)親昵地坐在他身旁。
謝青辭并未回應(yīng)林婉柔,他的目光越過眾人,直直落在單明月臉上。那目光深不見底,辨不出情緒。
單明月慌忙低下頭,下意識地拉低了額前的帽檐——這是樂坊琴師的統(tǒng)一裝束,此刻卻成了她最好的掩護(hù)。心臟在胸腔里狂跳,幾乎要撞出來。
他認(rèn)出她了嗎?不,不可能。她如今脂粉未施,衣著樸素,與四年前那個珠環(huán)翠繞的單家大小姐判若兩人。
“還不快下去!”管事焦急地低聲催促。
單明月如蒙大赦,抱起琴,起身欲退。
“等等?!?/p>
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,不容置疑。
單明月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。她能感覺到那目光仍黏在她背上,如芒在背。
整個大堂鴉雀無聲。所有賓客都疑惑地看著謝青辭,不明白這位新貴為何要為難一個微不足道的樂伎。
林婉柔的笑容微僵,輕輕扯了扯謝青辭的衣袖:“璟之,一個樂伎罷了,何必……”
謝青辭卻緩緩抬手,舉起了手中的白玉酒杯。他沒有看林婉柔,目光依舊鎖著那個僵直的背影。
“你的琴彈得不錯,”他開口,聲音聽不出喜怒,“只是這《月下宴》,少了幾分灑脫,多了幾分…愁苦怨懟。”
單明月咬緊下唇,指尖冰涼。他是在評價琴音,還是在評價她?
“抬起頭來。”他命令道,語氣平淡,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。
單明月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。她不能抬頭,絕不能。
管事在一旁急得冷汗直流,卻又不敢得罪這位圣眷正濃的新貴。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雪落無聲,只有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。
謝青辭忽然輕笑一聲,那笑聲里卻無半分暖意,只有冰冷的探究。
他放下酒杯,身體微微前傾,一字一句,清晰無比地砸向那個試圖將自己縮進(jìn)陰影里的身影:
“單明月?!?/p>
“四年不見,你連抬頭看我的勇氣都沒有了嗎?”
“嗡”的一聲,單明月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。
他認(rèn)出來了。從一開始,就認(rèn)出來了。
所有的僥幸心理瞬間粉碎。寒意從腳底竄起,瞬間席卷全身,比窗外的風(fēng)雪更刺骨。
在無數(shù)道,或好奇、或探究、或鄙夷的目光中,在林婉柔驟然變色的注視下,在謝青辭那冰冷而極具穿透力的凝視下——
單明月抱著她的斷弦琴,一點點,極其緩慢地,轉(zhuǎn)過身來。
她終于抬起眼,對上了那雙曾在無數(shù)個夜晚闖入她夢中的眼睛。
四年光陰在他身上刻下成熟的印記,輪廓更加分明,氣質(zhì)更加深沉,唯有那雙眼睛,依舊漆黑如墨,卻比從前更加銳利,更加難以捉摸。
他看著她,像是審視一件失而復(fù)得卻已蒙塵的舊物。
單明月壓下喉間的哽咽,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,甚至帶上一絲樂伎該有的謙卑與惶恐:
“大人……怕是認(rèn)錯人了?!?/p>
謝青辭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,似笑非笑。
“認(rèn)錯?”他重復(fù)道,目光緩緩下移,落在她因緊抱琴身而露出袖口的左手手腕上。
那里,系著一根已經(jīng)褪色、卻依舊牢固的紅繩,繩上墜著一顆小巧玲瓏、雕刻成彎月形狀的白玉。
那是他當(dāng)年用整整三個月抄書換來的銀錢,為她買的及笄禮。
“那你告訴我,”他聲音低沉,帶著一種致命的危險氣息,“這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