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舊木門在身后吱呀一聲合上,將院外的風雪和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暫時勉強隔絕。
單明月靠在門板上,深吸了幾口氣,試圖壓下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澀。母親壓抑的咳嗽聲從里間傳來,一聲聲,敲打著她。
她用力抹去眼角殘留的濕意,整了整身上樂坊統(tǒng)一的青色衫子,努力讓表情恢復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靜。絕不能讓母親看出任何異樣。
“娘,我回來了?!彼崎_里間的門,聲音放得輕柔。
狹小的房間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,母親單氏擁著半舊的棉被靠在床頭,臉色蒼白,看到她才勉強露出一絲笑意:“明月回來了?今日怎這般早?”
“嗯,樂坊沒什么事,就提前回來了?!眴蚊髟伦叩酱策?,探手試了試母親額頭的溫度,還是有些燙手。她心下一沉,昨日抓的藥似乎又沒什么作用。
“餓不餓?灶上還溫著粥。”
“吃不下……”單氏搖搖頭,又是一陣咳嗽,喘勻了氣才擔憂地看著她,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
單明月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食指上那道被琴弦劃破的口子,血早已凝固,留下一道暗紅的痂。她下意識地將手縮回袖中:“沒事,不小心劃了一下。娘,您別操心我,好好歇著?!?/p>
她替母親掖好被角,轉(zhuǎn)身走到屋角那小泥爐前,看著藥罐里所剩無幾的黑色藥汁,眉頭緊鎖。銀子……又快沒了。樂坊的俸銀,送繡活的微薄收入,在這每日不斷的藥錢和永遠也還不清的債務面前,簡直是杯水車薪。
一種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絕望再次扼住了她。
就在這時,院外忽然傳來幾聲恭敬的叩門聲,一個略顯尖細的嗓音響起:“明玥姑娘可在家?”
單明月一怔,這個聲音她記得,是云韶樂坊張管事的貼身小廝,小祿子。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來?
她心下狐疑,快步走出屋子,打開院門。
門外果然站著小祿子,他撐著一把油紙傘,身上落了些雪,臉上堆著笑,眼神卻有些閃爍:“明玥姑娘,可找到您了。張管事讓您趕緊回樂坊一趟?!?/p>
“現(xiàn)在?”單明月蹙眉,“今日的曲子不是已經(jīng)奏完了嗎?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她心頭莫名一緊,難道是謝青辭……?
小祿子干笑兩聲:“這個……奴才也不清楚,管事只說有貴客點名要聽姑娘彈琴,讓您務必過去,賞錢少不了您的?!?/p>
貴客?點名?
單明月的心臟猛地一沉。除了他,還能有誰?
她下意識地想拒絕,想躲回這方破敗卻相對安全的天地??稍挼阶爝叄盅柿嘶厝?。她需要錢,需要樂坊這份工。得罪了管事,得罪了“貴客”,她很可能明天就會失去這份唯一的收入來源。
“……知道了,我稍后就到。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巴巴地應道。
小祿子松了口氣,忙道:“那姑娘快些,轎子還在巷口等著呢?!?/p>
竟然還備了轎子?單明月心下更沉。這般陣仗,絕非普通客人。
她回屋匆匆跟母親交代了一句,說是樂坊有急事,又從床底摸出幾文銅錢放在桌上,這才跟著小祿子走出院子。
轎子果然等在巷口,一路疾行,很快又回到了云韶樂坊那燈火通明的后門。
樂坊內(nèi)比之前更熱鬧了些,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,夾雜著行酒令和男女的調(diào)笑聲。張管事正焦急地等在門口,一見她來,立刻迎上來,壓低聲音道:“我的小祖宗,你可算來了!快,收拾一下,謝大人還在雅間等著呢!”
果然是他。
單明月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。她強迫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:“管事,不知謝大人想聽什么曲子?我……”
“哎呀,謝大人沒特意吩咐,你就挑你拿手的,彈得用心些!”張管事催促道,眼神里帶著一絲討好和緊張,“這位爺咱們可萬萬得罪不起,方才席間似乎就有些不悅了,點了名要你過去,你好生伺候著,少不了你的好處!”
不悅?是因為她方才的失態(tài),還是因為她那試圖否認的辯解?
單明月被張管事半推半請地帶到二樓一間極為雅致僻靜的包廂外。
“謝大人,明玥姑娘來了?!睆埞苁抡~媚地朝里稟報。
“進來?!崩锩?zhèn)鱽碇x青辭那清冷的嗓音。
單明月深吸一口氣,推門而入。
包廂內(nèi)溫暖如春,銀炭燒得正旺。謝青辭獨自一人臨窗而坐,面前擺著一壺酒,幾樣精致小菜。窗外是漫天飛雪,窗內(nèi)是他俊美側顏,構成一幅清冷絕倫的畫面。
林婉柔并不在。
單明月心下稍安,又莫名地更緊張了幾分。她垂著眼,恭敬地行了一禮:“奴婢明玥,見過謝大人。不知大人想聽什么曲子?”
謝青辭沒有立刻回答。
他緩緩轉(zhuǎn)動手中的白玉酒杯,目光落在窗外紛飛的雪花上,仿佛那比她這個活人更有吸引力。沉默在溫暖的包廂里蔓延,壓得單明月幾乎喘不過氣。
許久,他才慢悠悠地開口,聲音聽不出情緒:“方才那曲《月下宴》,為何中斷?”
單明月指尖一顫,低聲道:“奴婢學藝不精,琴弦驟斷,驚擾了大人,請大人恕罪。”
“學藝不精?”他輕笑一聲,終于轉(zhuǎn)過頭來看她,那目光銳利如刀,仿佛能剝開她所有的偽裝,“我聽聞,云韶樂坊的明玥姑娘,琴技一絕,尤其擅長一曲《明月遙》,哀婉動人,聞者落淚?!?/p>
單明月渾身一僵?!睹髟逻b》……那是她及笄那年,自己譜的曲,除了貼身的丫鬟和……他,從未有外人聽過。他怎么會知道?
“大人謬贊,奴婢……不敢當?!彼龑㈩^垂得更低。
“是嗎?”謝青辭放下酒杯,身體微微向后靠,姿態(tài)慵懶,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,“那就彈點你‘敢當’的吧。隨便什么都好?!?/p>
“是?!?/p>
單明月走到琴案后跪坐下,將琴置于膝上。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琴弦,她深吸一口氣,努力摒除雜念,演奏了一首坊間最常見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琴音悠揚,技藝無可指摘。
謝青辭靜靜聽著,手指偶爾在桌面上輕輕叩擊節(jié)拍,目光卻始終落在她低垂的眉眼、那雙因凍傷和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手上。
一曲終了,余音裊裊。
“彈得不錯?!彼?,“看來云韶樂坊,倒是沒埋沒了你?!?/p>
這話聽著像是夸獎,卻字字帶刺。單明月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,低聲回道:“謝大人夸獎?!?/p>
“看來離開江南,你倒是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去處?!彼Z氣平淡,仿佛只是在評論天氣,“比起當年單大小姐的一擲千金、任性妄為,如今靠技藝安身立命,想必更踏實些?”
單明月的心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,痛得尖銳。她攥緊了袖口,指甲掐進掌心。
“大人說笑了。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近乎麻木,“奴婢卑賤之身,豈敢與昔日貴人相提并論。”
“卑賤?”謝青辭重復著這兩個字,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,“能得蕭宸世子青眼,親自上門求娶的人,又如何稱得上卑賤?”
單明月猛地抬頭,眼中是無法掩飾的震驚。他怎么會知道蕭宸去找過她?他……調(diào)查她?
接觸到她驚愕的目光,謝青辭眼中的譏誚更深了幾分:“怎么?很意外?京城就這么大,有點風吹草動,總會傳到有些人耳朵里。只是沒想到,單小姐眼光依舊如此……獨特。四年前選中一個一無所有的窮書生,四年后,又能讓侯府世子為你折腰?!?/p>
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,精準地刺向她最痛的地方。
單明月臉色煞白,身體微微顫抖。她終于明白,他叫她來,根本不是為了聽曲。他是為了羞辱她,為了將她這四年艱難維持的平靜和尊嚴,徹底撕碎,踩在腳下。
為了報復她當年那句“膩了,到此為止”。
一股強烈的酸楚和委屈沖上眼眶,她死死咬住下唇,才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。
不能哭。絕不能在他面前哭。
她重新低下頭,將所有情緒死死壓回心底,聲音嘶啞平靜地說道:“謝大人今日喚奴婢來,若只是為了說這些,那奴婢聽完了。若無事,奴婢先行告退。”
說著,她抱起琴,起身欲走。
“站住?!?/p>
謝青辭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。
單明月腳步頓住,背對著他,脊背挺得筆直,卻脆弱得像是一折就斷。
身后傳來他起身的聲音,腳步聲不疾不徐地靠近。一股淡淡的、冷冽的松木香氣混合著酒氣,逐漸將她籠罩。
他停在她身后,極近的距離,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呼吸帶來的細微氣流,近得讓她渾身僵硬,動彈不得。
“單明月,”他的聲音低沉下來,帶著一種冰冷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道,砸在她的耳膜上,“四年不見,你倒是學會了裝傻充愣,搖尾乞憐?!?/p>
“看著你現(xiàn)在這副卑躬屈膝、任人拿捏的樣子……”
他頓了一下,語氣里的寒意幾乎能凍結空氣。
“真是可笑,又可悲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