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坊后巷的寒風(fēng)像刀子一樣,刮過單明月單薄的衣衫,卻遠(yuǎn)遠(yuǎn)不及回憶帶來的冰冷刺骨。謝青辭那句“不值錢的舊物”和四年前他眼中近乎絕望的屈辱交織在一起,反復(fù)撕扯著她的靈魂。
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樂坊,甚至忘了取那件更厚些的棉斗篷。雪下得更大了,紛紛揚揚,落在她烏黑的發(fā)髻和顫抖的肩頭,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漬,滲入肌膚。
四年了,她以為自己早已習(xí)慣了寒冷,習(xí)慣了從云端跌落泥濘的滋味??芍x青辭的出現(xiàn),他冰冷的眼神,他身邊姿態(tài)親昵的林婉柔,都像是一把生銹的鈍刀,把她早已結(jié)痂的心口重新割開,露出里面從未愈合的血肉模糊的傷口。
她縮著脖子,踩著越來越厚的積雪,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租住的陋巷走。腦海里,卻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四年前,那個同樣寒冷徹骨的冬天。
四年前,永和四年冬,江南單府。
年關(guān)將近,往年的單府早已張燈結(jié)彩,賓客如云??蛇@個冬天,府邸卻異常冷清,甚至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壓抑和恐慌。
單明月坐在燒著銀絲炭的暖閣里,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。手邊是她剛給謝青辭做好的一個新書袋,用的是上好的蘇州云錦,針腳細(xì)密,角落里還繡了一彎小小的月亮。他科考的日子越來越近了,她滿心期待著,等他高中,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邊,告訴所有人,她單明月看上的人,從來都不是池中之物。
門外傳來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,伴隨著父親單弘盛從未有過的焦急和緊張低喝道:“快!把庫房的東西……能藏的都藏起來!賬本……賬本絕不能……”
“老爺!不好了!官、官兵……外面來了好多官兵!已經(jīng)把府邸圍住了!”管家單忠連滾帶爬地沖進(jìn)院子,聲音凄厲,破了音。
單明月手中的針猛地扎進(jìn)食指,一滴血珠迅速冒了出來,染紅了云錦上那彎皎潔的月亮。
她猛地站起身,沖到窗邊,推開一道縫隙。
刺骨的寒風(fēng)瞬間灌入,吹得她一個哆嗦。只見院子里火把通明,禁軍如潮水般涌入。父親被人推搡著,官帽歪斜,往日精明的臉上此刻一片灰敗。母親凄厲的哭喊聲從正堂傳來……
“奉旨查抄!單弘盛勾結(jié)鹽梟,貪墨官銀,證據(jù)確鑿!一干人等,不得妄動!”為首的軍官聲音冷硬,如同鐵石相撞。
查抄?
單明月眼前一黑,幾乎站立不住。她扶著窗欞,指甲摳著冰冷的木頭。
怎么會?父親雖然經(jīng)商,手段圓滑,但一直謹(jǐn)小慎微,怎會突然惹上這等滔天大禍?勾結(jié)鹽梟?貪墨官銀?這哪一項都是殺頭抄家的大罪!
接下來的幾天,如同噩夢。
單府被貼上了封條,所有家產(chǎn)悉數(shù)充公。父親被押入京城天牢,生死未卜。母親一病不起,終日以淚洗面。往日巴結(jié)奉承的親友如同見了瘟神,避之唯恐不及。
曾經(jīng)富甲一方、鐘鳴鼎食的單家,一夜之間,大廈傾頹,煙消云散。
單明月從一個眾星捧月的千金小姐,變成了罪臣之女,無家可歸。她變賣了身上最后幾件未被抄走的首飾,租下一處狹小破舊的院落安置母親,又請來郎中看病。
可母親的病需要名貴藥材吊著,父親的案子需要銀錢上下打點,試圖尋一線生機……每日睜眼,都是巨大的花銷。那點微薄的變賣所得,很快便消失無蹤。
雪上加霜的是,父親昔日一位“好友”拿出厚厚一疊借據(jù),言之鑿鑿聲稱單弘盛曾向他借下巨款。單明月認(rèn)得父親的筆跡,那確鑿無疑。巨大的債務(wù)如同黑壓壓的山,轟然壓在她瘦弱的肩上。
她開始典當(dāng)一切能典當(dāng)?shù)臇|西,從華美的衣裙到母親壓箱底的嫁妝首飾。可依舊是杯水車薪。
絕望,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點點淹沒她。
那日,她剛從當(dāng)鋪出來,懷里揣著幾兩散碎銀子,那是母親最后一根玉簪換來的。寒風(fēng)凜冽,她裹緊了身上那件已經(jīng)顯舊的織錦斗篷,低著頭匆匆往家趕。
路過白鷺書院外的布告墻時,她習(xí)慣性地抬眼望去。
一張嶄新的皇榜貼在那里,圍了不少學(xué)子,議論紛紛,臉上洋溢著興奮與羨慕。
是科考放榜了。
她的心猛地一跳,像是被什么東西攥緊了,下意識的擠進(jìn)人群。
目光急切的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上搜尋著。
找到了!
——謝青辭。甲榜第七名。
高中了!他真的高中了!
一股巨大的、摻雜著酸楚的喜悅瞬間沖上單明月的頭頂,讓她幾乎落下淚來。她就知道!他一直可以的!寒窗苦讀,一朝成名,他終于可以擺脫貧困,一展抱負(fù)……
喜悅只持續(xù)了短短一瞬。
現(xiàn)實的冰冷緊接著狠狠拍下,將她打入深淵。
他是高中了,前程似錦。
可她呢?
她是罪臣之女,家破人亡,負(fù)債累累,還有一個病重的母親需要照料。她是泥濘,是污點,是即將壓在他錦繡前程上的沉重枷鎖。
難道要讓他剛剛魚躍龍門,就立刻被她的家世拖累,被世人的指指點點包圍嗎?難道要讓他用好不容易掙來的前程,來填單家那個仿佛無底洞般的深淵嗎?
不。
絕不能。
四年前,她用十斛明珠,買他相伴,已然折了他的傲骨。
四年后,她怎能再用這殘破不堪的自己和沉重的負(fù)擔(dān),去拖垮他好不容易掙來的光明前程?
寒風(fēng)刮過,吹起她額前的碎發(fā),冰冷刺骨,卻讓她異常清醒,清醒得殘忍。
她怔怔地站在榜文前,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直到圍觀的學(xué)子漸漸散去,直到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,孤零零地映在冰冷的青石板上。
一個決定,在心口反復(fù)涌上。
她轉(zhuǎn)身,一步一步,走向那個他們曾經(jīng)私下見面、互訴心事的小書齋。
她鋪開紙,研好墨。筆尖顫抖得厲害,蘸了好幾次墨,才勉強寫下幾行字。
每一筆,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。
——“謝青辭:四年之期已到,膩了,到此為止。勿尋。”
寫到最后,指尖冰涼,幾乎握不住筆。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落在信紙上,暈開了墨跡,也拆穿了她的偽裝。
她迅速將信折好,塞入信封,托書齋的小伙計務(wù)必親手交給謝青辭。
然后,她幾乎是跑著離開的,不敢回頭,不敢停留。
回到租住的小院,她翻出所有他送她的東西——幾本書,一方硯臺,幾支筆,還有那根系著白玉月的紅繩。她找來一個舊木盒,將它們一樣樣放進(jìn)去。
每放一樣,心就空一分。
最后,她拿起那根紅繩,指尖摩挲著那彎冰冷的玉月。這是他用第一個月抄書掙來的錢買的,他說:“明月,我如今買不起明珠,但這一彎玉月,愿常伴你左右?!?/p>
她閉上眼,淚水終于決堤。
她小心翼翼地將紅繩戴回手腕,然后將木盒封好,深埋入院角那棵枯瘦的梅樹下。
仿佛埋葬了她此生最快活,也最奢侈的四年。
做完這一切,天已經(jīng)黑透了。她擦干眼淚,走進(jìn)母親的房間,聲音平靜得可怕:“娘,我們離開江南吧?!?/p>
母親茫然地看著她。
“去京城?!眴蚊髟碌穆曇魶]有一絲波瀾,“那里機會多,我去掙錢,給爹打點,給您治病?!?/p>
她賣掉了身上那件織錦斗篷,換了兩身最粗布的衣裳和兩張北上的船票。
離開江南的那天,也是一個雪天。
她扶著虛弱的母親,踏上北去的客船。船緩緩離岸,她站在船舷邊,望著江南灰蒙蒙的天空和覆蓋著白雪的屋舍樓閣,望著那座她生長了十七年、承載了她所有一切的城,越來越遠(yuǎn)。
她沒有哭。
只是覺得冷,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,再也暖不過來了。
她不知道的是,在她離開后的第二天,一個穿著嶄新舉人服、風(fēng)塵仆仆的身影沖到了單府緊閉的大門前,得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封條和路人異樣的目光。
他又瘋了一樣找到他們常去的小書齋,找到她租住的小院,卻只得到一句“單姑娘和她母親昨天已經(jīng)搬走了,不知去向”。
他站在那棵枯瘦的梅樹下,雪花落滿他新制的衣袍。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封只有寥寥數(shù)字的絕情信,指節(jié)泛白,挺拔的身軀在風(fēng)雪中僵硬如石,眼底的光,一點點熄滅。
***
四年后,京城陋巷。
單明月猛地從冰冷的回憶中驚醒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到了租住的小院外。雪花落滿了她的肩頭,臉頰早已被冷風(fēng)吹得麻木,只有眼角的濕意是熱的。
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,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。
院子里,傳來母親壓抑的咳嗽聲。
她用力抹去臉上的濕痕,挺直了幾乎被回憶壓垮的脊背,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平靜的表情。
過去的,早已過去。
如今的她,只是明玥,一個需要拼命活下去,努力還債的樂伎。
謝青辭,已是青云之上的翰林新貴,與她再無瓜葛。
只是手腕上那根紅繩,依舊貼著皮膚,帶著一絲磨不掉的微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