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安的清晨,本應(yīng)是坊門初開,炊煙裊裊之時。但今日,卻像一頭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巨獸,在稀薄的晨霧中喘息??諝庵袕浡环N山雨欲來般的壓抑,連平日里最早喧鬧的東市,也反常地安靜著。
延康坊的“百味軒”糧鋪外,沒有排隊的人群,只有幾個無精打采的坊卒懶洋洋地靠在墻邊。鋪門緊閉,上面貼著一張歪斜的告示:今日糧道受阻,放糧改期,具體時辰等候通知。告示下方,用朱砂批了四個潦草大字:“概不賒欠!”
“又沒糧了?這都第幾次了?”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者,顫巍巍地站在告示前,喃喃自語。他身邊,一個面色蠟黃的婦人,懷里抱著一個面黃肌瘦、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,小女孩的眼睛大而空洞,看著那張告示,仿佛那是一張催命符。
“阿翁,我餓?!毙∨⒌穆曇艏毴粑抿浮?/p>
老者渾身一顫,從懷里掏出一個洗得發(fā)白的小布包,層層揭開,露出里面屈指可數(shù)的幾枚金幣,這是他家最后的家底?!霸偃e處看看,興許……興許還有余糧?!?/p>
這樣的場景,在長安城各個糧站、常平倉附近反復(fù)上演。黃巢政權(quán)的官員和軍隊,將大把的糧食用于個人享樂、囤積居奇,或是在“征集”中進了私囊。官方的賑濟,不是姍姍來遲,就是數(shù)量銳減,品質(zhì)低劣。百姓們手中的銅錢,越來越像廢紙。
“讓開!都給我讓開!”
一陣粗暴的呵斥聲,伴隨著沉重的車輪聲,由遠及近。一隊大齊士兵,護送著幾輛滿載著糧袋的牛車,正沿著安上門街緩緩行進。這些糧食,并非用于賑濟,而是護送給城北一位因“平叛有功”而新晉的大齊“伯爵”府上。領(lǐng)頭的是一名姓馬的都尉,是孟楷的心腹之一,平日里驕橫慣了。
街邊的百姓,起初只是麻木地避讓。但當(dāng)一個踉蹌的孕婦,因為饑餓和驚嚇,不小心跌倒在路中間,差點被牛車撞到時,人群中出現(xiàn)了一陣小小的騷動。幾名離得近的市民,連忙上前將孕婦扶起。
“軍爺,行行好,賞口吃的吧!”有老人壯著膽子,向馬都尉哀求,“家里已經(jīng)斷糧兩天了,孩子……孩子快不行了。”
馬都尉勒住馬韁,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群“刁民”,眼中滿是不屑:“賞?賞你們這些賤民的,就是鞭子!要不是老子們在前頭賣命,你們能有這安穩(wěn)日子過?都給我滾開,別耽誤了本都尉的公事!再啰嗦,把你們當(dāng)叛黨抓起來!”
他身后的士兵們也紛紛抽出腰刀,刀刃在晨光下閃著寒光,空氣中彌漫開一股血腥味。百姓們雖然憤怒,但更多的是恐懼,紛紛向后退縮。
孕婦被扶到路邊,她撫著高聳的肚子,絕望地哭泣。她的丈夫,一個瘦弱的男子,緊緊摟著她,對馬都尉怒目而視,卻敢怒不敢言。
“哭什么哭!再哭老子一刀劈了你!”一名士兵見孕婦哭得心煩,舉刀作勢要砍。
“住手!”馬都尉喝止了他,但不是因為憐憫,而是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殺人,有損“大齊”威嚴(yán),更怕嚇跑了后面可能還有的“油水”?!岸嘉疚医袢招那楹茫桓銈冞@些螻蟻計較。滾吧!”
牛車隊重新啟動,士兵們罵罵咧咧地催動牛車,車輪碾過孕婦腳下掉落的、她為孩子縫制的小布鞋,將其碾得稀爛。孕婦發(fā)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,男子目眥欲裂,卻被身旁的鄰里死死拉住。
沖突,仿佛被暫時壓制了下去。但那股絕望和憤怒的暗流,卻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加速涌動。
日頭漸漸升高,長安城依舊是死氣沉沉。各處坊墻之內(nèi),是更多饑腸轆轆的市民。一些原本還抱有一絲希望的百姓,在一次次失望之后,開始秘密聚集。他們在破舊的屋檐下,在廢棄的井邊,用最低的聲音交流著。
“不能再這樣下去了!我兒子,昨天……昨天餓死了!”一個壯漢,雙眼通紅,聲音哽咽。
“官軍比盜賊還兇!他們不給我們活路,我們就跟他們拼了!”一個老婆子,拄著拐杖,語氣卻異常堅定。她的兒子和兒媳,都在一次“征集”糧食的過程中,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活活打死。
“聽說延興門那邊的糧站,今天會有一批‘官糧’運到,是那個新來的糧道判官主持放糧。他手下人說,這次肯定足量,還混了些肉干!”一個消息靈通點的人,壓低聲音說道,“但,我總覺得不對勁。前幾次也說有糧,結(jié)果呢?”
“管他娘的!去看看不就知道了!”壯漢猛地站起來,“要是再敢糊弄我們,我們就……我們就沖進去,搶他娘的!”
這不是個例。在崇仁坊、在朱雀街西邊的一些里坊,類似的小型聚會都在發(fā)生。饑餓,像一把無形的刻刀,將人們心中最后一點對“大齊”政權(quán)的恐懼和期望,都剜除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瘋狂和同仇敵愾的憤怒。
延興門附近的常平倉外,終于排起了長隊。這與之前那些有氣無力的隊伍不同,這支隊伍雖然也面有菜色,但每個人的眼中,都閃爍著一絲壓抑的、名為“希望”的火焰。他們聽說,這次主持放糧的判官,是剛從“外面”調(diào)來的,似乎還有些良心。
倉門大開,幾個書吏在忙碌地登記。一股混合著米香和霉味的空氣,從倉庫內(nèi)涌出。
“終于有糧了!有救了!”人群中爆發(fā)出壓抑的歡呼。
然而,好景不長。當(dāng)?shù)谝粋€百姓領(lǐng)到那份“足量”的“官糧”時,他愣住了。所謂的“足量”,比告示上寫的要少近一半,而且,那里面所謂的“肉干”,只有寥寥幾小塊,還帶著一股濃烈的哈喇味,顯然是存放了無數(shù)年的陳肉。更有人扒開米袋,發(fā)現(xiàn)米粒中混雜著大量的沙子和谷殼。
“這……這是怎么回事?米呢?肉呢?”有人忍不住叫出聲。
“對??!怎么比上次還少!還這么差!”
“官爺,這不對啊!告示上不是這么說的!”一個老者壯著膽子問負責(zé)分發(fā)的書吏。
那書吏眼皮都懶得抬一下,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:“愛要不要!就這些,不要后面去!戰(zhàn)亂年間,有口吃的就不錯了,還挑三揀四!”他身邊,幾名負責(zé)“維持秩序”的士兵,也都是歪戴著帽子,斜挎著腰刀,一副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哪?,眼中滿是冷漠和不屑。
“這他媽是人吃的東西嗎?”壯漢看著手里那半袋摻雜的“糧食”,又看看懷中已經(jīng)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,一股無名火從腳底直沖頂門,“老子交的可是足額的銅錢!你們這些狗官,敢情是拿我們當(dāng)豬狗喂!”
“就是!他們肯定把好糧食都貪了!打進去!搶回我們的血汗錢!”人群中,幾個早就憋著一肚子火的青年,開始鼓噪。
“對!搶了常平倉!他們不給我們活路,他們也別想好過!”更多的人開始附和。最初只是零星的叫罵,但很快,不滿的情緒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。
“沖進去!把他們的糧袋子都打開,看看好米都藏到哪里去了!”壯漢一把將手里的“劣質(zhì)糧”砸在地上,第一個向倉門口沖去。
“沖啊!搶糧食啊!”
秩序的閘門一旦被打開,洶涌的民意便如決堤的洪水。排隊的百姓們,有的猶豫,有的觀望,但更多的人,在絕望的驅(qū)使下,發(fā)出了怒吼。他們不再害怕那些明晃晃的刀槍,因為對于他們來說,沒有糧食,明天就會餓死。橫豎是個死,不如拼了!
人群像潮水般向常平倉的倉庫涌去。幾名試圖阻攔的士兵和書吏,瞬間被淹沒。有人被打倒在地,有人被推搡到一邊。倉庫的木門,在幾十雙、上百雙推搡的手下,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呻吟,轟然洞開!
“里面的好糧食!都是我們的!”人們沖進倉庫,看著里面堆積如山的、相對干凈的米袋,眼中噴射出貪婪和憤怒的火焰。他們像瘋了一樣,撲向那些米袋,有的用牙咬,有的用手撕,有的干脆直接用頭去撞。
負責(zé)守衛(wèi)這里的士兵,不過二三十人。他們何曾見過如此瘋狂的場面?一開始,他們還想驅(qū)趕,但面對成千上萬雙眼珠子血紅的百姓,他們手中的腰刀,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
“都……都住手!你們想造反嗎?”一名小校尉聲嘶力竭地喊道,但他自己都能聽出聲音里的色厲內(nèi)荏。
“造你娘的反!你們這些喝人血的畜生!今天不給我們糧食,我們就自己拿!”壯漢從一名士兵手中奪過一把腰刀,雙目赤紅。他雖然不懂武藝,但此時卻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勁。
“對!自己拿!”百姓們紛紛響應(yīng),他們從地上撿起石頭、木棍,甚至有人直接抱住士兵的手臂,將他們拖倒在地,搶奪武器。
混亂,瞬間升級為武斗。百姓們雖然人多,但缺乏組織,大多數(shù)也只是憑著一股蠻力。而士兵們,雖然人少,但裝備精良,訓(xùn)練有素(盡管已經(jīng)很久沒好好訓(xùn)練了)。最初的接觸中,士兵們依仗著盔甲和刀具,還占據(jù)上風(fēng),不斷有百姓被砍傷、刺傷,倒在血泊中。
但百姓們毫無退意。因為他們看到,在倉庫的深處,在那些看似“官方”的糧袋后面,還堆放著許多包裝精美、顯然屬于“達官貴人”的箱籠。那里,一定有他們夢寐以求的、能活命的食物!
“他們不但克扣我們的口糧,還在這里囤積了好東西!弟兄們,跟他們拼了!搶光他們的!”不知是誰,又喊了一聲。這如同在燃燒的烈火上加了一把猛油。
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戰(zhàn)斗。一些原本在附近徘徊、猶豫不決的市民,也聞訊趕來,紛紛加入戰(zhàn)團。他們有的幫助那些與士兵搏斗的人,有的則趁亂沖進倉庫深處,去搶奪那些“私人”的物資。
喊殺聲、哭叫聲、器物碰撞聲、咒罵聲,響徹云霄。平日里象征著權(quán)威和秩序的常平倉,此刻變成了一個殘酷的屠宰場,或者說,是一個被壓抑太久的人們,集體釋放憤怒和絕望的角斗場。
鮮血,染紅了粗糙的石板地面。有士兵的,但更多的是手無寸鐵的百姓的。一個年輕的士兵,被一塊飛來的磚頭砸中頭盔,搖晃了一下,一屁股坐倒在地,眼神中充滿了恐懼。他只是一個普通農(nóng)家子弟,被強征入伍,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,要面對如此恐怖的場面。
“狗官!還我兒子命來!”一個婦人撲到一個倒地的書吏身上,用指甲抓撓著他的臉,狀若瘋虎。那書吏抱著頭,連連求饒。
混亂,從常平倉內(nèi)向四周蔓延。附近的坊墻,成為了新的戰(zhàn)場。一些聽到消息,或者被戰(zhàn)斗聲吸引的市民,也從四面八方趕來,紛紛詢問發(fā)生了什么事。當(dāng)?shù)弥前傩赵趪コF絺},與“官府”士兵激戰(zhàn)的消息后,人群中爆發(fā)出更大的歡呼和怒吼。
“蒼天有眼!終于有人站出來反抗這些雜種了!”
“走!去延興門!把那個什么狗屁糧道判官也揪出來!”
“對!去尚書??!去大明宮!問問黃巢,他手下這些狗官,還要不要我們活!”
人群像滾雪球一樣,越滾越大。開始只是幾百人,然后是上千人,接著是數(shù)千人。他們匯成一股洪流,沖擊著沿途試圖阻攔他們的少量士兵崗哨。有的士兵見勢不對,直接扔下武器逃跑了。有的則被憤怒的人群淹沒。
消息,也通過秘密的渠道,飛速地傳向城中各處。一些原本就在暗中活動的、對現(xiàn)狀不滿的小股唐軍殘部、或者是對黃巢政權(quán)失望的地方勢力爪牙,也敏銳地嗅到了機會。他們開始在人群中暗中活動,推波助瀾,將這股民變的力量,試圖引導(dǎo)向?qū)λ麄兏欣姆较颉?/p>
“鄉(xiāng)親們!這些狗官,是黃巢的狗!黃巢不除,長安永無寧日!”一個聲音在高呼,立刻得到了無數(shù)響應(yīng)。
“殺黃巢!清君側(cè)!恢復(fù)大唐!”這個曾經(jīng)響亮,但已被黃巢鐵蹄踏碎的口號,此刻在長安街頭,再次被無數(shù)憤怒的喉嚨喊出,帶著一股悲壯和決絕。
馬都尉護送的那幾車“貴族糧食”,在混亂初期,就被一群紅了眼的市民沖散護衛(wèi),將車上的糧袋搶劫一空。馬都尉本人,仗著馬快,帶著幾個親兵,狼狽不堪地逃回了城北的府邸,正向孟楷哭訴請兵。
而延興門常平倉附近,戰(zhàn)斗仍在繼續(xù)。雖然士兵們得到了附近軍營少量增援,但面對近乎瘋狂的、且人數(shù)越來越多的市民,他們也漸漸感到力不從心。百姓們用生命為代價,拆掉了部分路障,打開了更多進入倉庫區(qū)的通道。
一些激進的青年,甚至開始沖擊附近坊門的士兵崗?fù)ぃ噲D奪取更多的武器。
“頂住!給本將頂?。≡R上就到!”負責(zé)守衛(wèi)這一區(qū)域的高級將領(lǐng),站在一處屋頂上,聲嘶力竭地呼喊。但他自己也清楚,所謂的“援兵”,如果是從其他更重要的地方調(diào)來,必然杯水車薪,而且會進一步削弱其他區(qū)域的防御,形成惡性循環(huán)。
他看到,在憤怒的人潮中,幾面臨時用布片縫制的、寫著“誅黃巢”、“活命”等字樣的簡易旗幟,已經(jīng)悄然豎起。這些旗幟,在硝煙和塵土中,顯得格外刺眼。
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(yù)感:長安,這座他們好不容易才搶到手的“都城”,恐怕要大亂了。而這場大亂,絕非他們這些已經(jīng)腐化的將軍們,所能輕易平息的。民心似鐵,假威如爐……這句曾經(jīng)被他不屑一顧的“酸話”,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。
遠處的鐘聲,再次不合時宜地響起。但這一次,不再是沉悶的更鼓,而是無數(shù)口銅鐘、鐵鍋、甚至瓦片,在憤怒的市民手中被敲響,匯成一片刺耳的、末日降臨般的噪音。
長安,真的陷入了一片混亂的汪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