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黑風(fēng)高,殺意潛藏于長安的每一道墻縫。子時剛過,延興坊北墻下,幾條黑影如貍貓般翻過丈高坊墻,落入坊內(nèi)堆滿枯枝敗葉的暗巷。為首一人,身手矯健,落地?zé)o聲,他迅速將蒙面黑巾往上拉了拉,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亮得嚇人的眼睛。此人正是鳳翔節(jié)度使鄭畋帳下第一斥候統(tǒng)領(lǐng),蘇羽。
“頭兒,這便是延興坊了?!币粋€壓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,“據(jù)線報,黃巢逆賊將大半搶自宮中和富戶的糧草,都囤積在此坊的常平倉大院內(nèi)。重兵把守,白日里連只蒼蠅都飛不進(jìn)去?!?/p>
蘇羽微微頷首,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眼前死寂的街道。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、腐敗的氣味,間或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。這與他數(shù)日前隨王重榮的河?xùn)|軍前鋒斥候,在城外觀測到的長安,又是另一番恐怖景象。那日,他們潛伏在安化門外數(shù)里外的密林,遠(yuǎn)眺長安城頭。但見城樓上,“齊”字大旗招展,守城兵士衣甲不整,神情疲憊中帶著一種詭異的亢奮。城墻上新添了許多滾石檑木,甚至有些地段正在挖掘新的陷馬坑,顯然黃巢對唐軍的到來并非全無準(zhǔn)備。
“分頭行動。”蘇羽的聲音冷硬如鐵,“你,帶兩人去常平倉北面,觀察守軍換防規(guī)律,探明是否有暗門或防守薄弱處。阿杰,你帶人去南面坊墻,看看是否有攀爬借力的地方。我親自去探一探常平倉正門和西側(cè)。一個時辰后,在此處會合。記住,一旦遇險,立刻發(fā)出‘夜梟’啼叫三聲,不可戀戰(zhàn)。”
“明白!”幾條黑影迅速融入了延興坊更深的黑暗之中。
蘇羽如一道青煙,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坊內(nèi)蛛網(wǎng)般的小巷。坊內(nèi)一片死寂,偶有幾聲犬吠,也很快被夜風(fēng)掐滅。許多宅院門窗洞開,里面空無一人,或是橫七豎八躺著一些餓殍。有些院落則門窗緊鎖,門縫里透出微弱的燈光和壓抑的哭泣聲。黃巢入主長安后,雖然大肆封賞,但底層齊軍軍紀(jì)迅速敗壞,搶掠已成常態(tài)。蘇羽甚至看到一隊齊軍小卒,正將一戶看似有些家底的宅院大門撞開,拖出一個哭喊的年輕女子和幾個老弱,女子父親的哀求聲,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凄厲。
他強壓怒火,任務(wù)在身,容不得他節(jié)外生枝。他的目標(biāo)是常平倉。這將是王重榮、李克用乃至諸葛爽三路唐軍合圍長安時,首先需要拔除的眼中釘。
延興坊的常平倉,原本是長安重要的官倉之一。此刻,它被數(shù)百名齊軍層層把守,倉庫大院外,甚至臨時搭建了數(shù)座望樓,上面點著熊熊火把,將附近照得亮如白晝。蘇羽潛伏在一處早已被廢棄的冰井臺(唐時官辦冰窖,后廢弛)殘垣之后,目光如電,仔細(xì)數(shù)著望樓上守軍的數(shù)量,觀察著他們巡邏的路線和換防的時間間隔。他看見,大院正門寬大,包著銅釘?shù)暮裰啬鹃T緊閉,門口有十余名兵士持矛立戈,如臨大敵。而大院西側(cè),是一道相對低矮的院墻,上面沒有望樓,但墻頭似乎新埋了數(shù)排三棱鐵鐃,在火把下閃著寒光。北面,是幾排巨大的糧倉,糧倉之間,似乎有兵士在巡邏,但相對稀疏。
“頭兒,北面發(fā)現(xiàn)暗門!”一個壓低而急促的聲音從身后傳來,是負(fù)責(zé)探查北面的斥候。蘇羽如貍貓般迂回過去,果見常平倉大院北墻根,有一處不起眼的木門,僅容一人通過,門口有兩名兵士把守,神情懈怠。
“好。這或是糧草運出的秘密通道?!碧K羽心中暗喜,“南坊墻可以攀爬,但需借助長索,夜探時容易發(fā)出聲響。北面暗門,或是突破口?!?/p>
一個時辰后,三條黑影在延興坊北墻下再次聚首。
“如何?”蘇羽開門見山。
“北面暗門,是運出霉變糧草或夜間排泄穢物之處,守軍最弱,約莫十人,亥時末、子時初會換防一次。”去北面的斥候快速稟報。
“南坊墻,高逾兩丈,墻頂有鐵鐃,但墻邊那棵老槐樹斜枝,或可借力。若用飛爪,需異常小心。”負(fù)責(zé)南面的斥候補充。
蘇羽將兩地情報牢記于心。他抬頭望了望天色,估摸著四更天即將過去?!白撸ハ乱粋€目標(biāo)——親仁坊。黃巢愛將孟楷的府邸,或許能探聽些軍心民情?!?/p>
親仁坊,孟楷的府邸前,燈火通明,絲竹之聲隱隱傳來,間或夾雜著女子嬌笑和勸酒聲。與延興坊的死寂相比,這里依舊是“大齊”新貴的狂歡地。蘇羽等人不敢靠得太近,只能遠(yuǎn)遠(yuǎn)觀察。他們看到,孟楷府邸附近,暗哨明崗遍布,戒備比常平倉更加森嚴(yán)。府內(nèi)燈火通明,人影幢幢,想潛入打探,幾乎不可能。
“看來,孟楷這廝在長安作威作福,日子過得倒也舒坦?!碧K羽冷哼一聲,“就是不知黃巢還能讓他快活幾日?!彼肫鹆松凶?,那位黃巢麾下地位最高的降將。據(jù)線報,尚讓在黃巢入主長安后,雖也受封,但似乎并不得真正的信任,被黃巢刻意壓制。尚讓的府邸在安仁坊,與親仁坊隔得不遠(yuǎn),但氣氛卻大相徑庭。尚讓的府邸,夜間雖也有燈火,卻多了幾分沉靜,少了幾分浮華。
“頭兒,你看!”一名斥候突然指向長街盡頭。只見一隊齊軍騎兵,約莫二十余人,護(hù)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,正從安仁坊方向疾馳而來,馬車簾幕低垂,看不清車內(nèi)之人。騎兵們神情戒備,沿途遇有崗哨,只是出示了一塊令牌,便無人敢加盤問。馬車在孟楷府邸前停下,車簾掀開,一道纖細(xì)的人影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下馬車,看身形,似是一名年輕女子。
“那是……尚讓的馬車?”一個斥候低呼,“尚讓的夫人,據(jù)說是前唐的大家閨秀,黃巢進(jìn)城后,尚讓親自去她夫家‘請’來的?!?/p>
蘇羽目光微凝。他聽聞過尚讓的一些事情。此人武藝高強,也頗有謀略,但似乎總被黃巢猜忌。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,記下這個細(xì)節(jié)。尚讓的傾向,在長安城破前夜,或是一個關(guān)鍵的變數(shù)。
五更天,長安的東方泛起一絲魚肚白。蘇羽等人已潛行至開遠(yuǎn)門外的一處隱秘土溝內(nèi),這里尚在齊軍控制的外圍,相對安全。一夜的偵察,收獲頗豐。常平倉的布防圖,已在他們心中勾勒出大致的輪廓;孟楷的驕橫,尚讓的“不同”,也都看在眼里。
“今日酉時,王重榮將軍的前鋒,將會進(jìn)抵灞水西岸。”蘇羽對眾人道,“我們的情報,將決定他們能否順利渡河,直插長安城下。務(wù)必在未時前,將這份密報送到王將軍中軍大營?!彼麑拙碛糜筒及玫男宰樱嵵厝霊阎?。這里面,不僅有關(guān)常平倉、各門防務(wù),還有他對黃巢軍當(dāng)前士氣、糧草狀況的評估。
“頭兒,那李克用的沙陀軍,當(dāng)真如此兇悍?”一名年輕的斥候忍不住問。沙陀騎兵的威名,早已傳遍關(guān)中。
蘇羽沉默片刻,望向北方。雖然什么也看不見,但他能感覺到,一股凌厲的殺氣,正從北方迅速逼近?!袄羁擞谩彼従彽?,“此人野心勃勃,勇猛絕倫。黃巢最大的禍患,或許不是王重榮,不是諸葛爽,而是這個北方的‘李鴉兒’?!?/p>
他翻身上了一匹早備好的健馬,這馬兒通體漆黑,在晨光下仿佛一團凝聚的陰影?!白?!趁城防未變,出城!”
幾名斥候,如幾支離弦之箭,朝著長安城延平門(非主要通道,守軍相對松懈)方向疾馳。晨霧尚未散盡,給他們的潛行提供了最好的掩護(hù)。
長安,這座曾經(jīng)固若金湯的天下雄城,在清晨的薄霧中,如同一頭沉睡的巨獸,它的呼吸沉重而壓抑。而蘇羽等人,則是悄悄靠近巨獸的獵人。他們知道,自己帶出的每一份情報,都將是一支射向巨獸心臟的利箭。
長安的清晨,總是籠著一層化不開的灰。天還未大亮,延興坊的送水工老三,已經(jīng)拉著他的獨輪車,吱呀吱呀地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。往日這個時辰,已有早市的叫賣聲,坊民們開門灑掃的動靜。今日,卻像一座被遺棄的鬼城。空氣中彌漫著焦糊與腐敗交織的怪味,隱約還能聞到河水的腥氣。
“水……賣水……”老三沙啞地吆喝著,聲音在死寂的街巷中打著旋兒,格外刺耳。他今天接的活計,是給城北的幾家“官宦”送水——說是官宦,如今不過是在大齊新貴門下討生活的破落戶。
行至安上門街,老三猛地勒住車子。平日只敢在遠(yuǎn)處窺探的“大齊”士兵,今日竟在街口設(shè)立了木柵,幾個衣甲不整、面帶兇光的兵卒,正對每一個過往行人進(jìn)行盤查。一個試圖蒙混過去的百姓,被粗暴地拖到街邊,連踢帶打。銅錢、布匹、甚至剛買的一把新炊帚,散落在地。
“滾!再讓老子看見你鬼鬼祟祟,腦袋別想要了!”一名什長模樣的兵痞,將那個哭嚎的百姓像丟破麻袋一樣甩開,唾沫星子噴了老三一臉。
老三低下頭,用力推車,車輪碾過地上的銅錢,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響。他的心怦怦直跳,不是怕那些兵,而是怕這城,這世道。昨日,他給東市一家富戶送水,親眼看見幾個“大齊”的兵,從后門拖出一個哭喊的年輕女子,那女子的丈夫,被五花大綁扔在院子里,連大氣都不敢出。那富戶,聽說從前也是個體面人。
城北,曾經(jīng)恢弘的節(jié)度使府,如今掛著“孟”字大旗。府內(nèi),孟楷正被一群濃妝艷抹的歌姬環(huán)繞,倚翠偎紅,投壺勸酒,絲竹之聲淫靡刺耳。他新得了一班來自洛陽的“歌舞伎”,正在府中排演新曲。
“孟將軍,這新曲《玉樹后庭花》,真真襯得將軍英武!”一個豐腴的歌姬,軟語吳儂,將杯中酒遞到孟楷唇邊。
孟楷一飲而盡,哈哈大笑,一把將那歌姬攬入懷中,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:“還是你會說話!本將軍的威名,豈是那些土雞瓦狗的唐軍能抵擋的?傳令下去,今日給弟兄們加雙俸,好生樂呵樂呵!”
他正志得意滿,忽聽府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一名親兵連滾帶爬地沖了進(jìn)來,臉上滿是驚惶:“將……將軍!不……不好了!城東……城東煙塵大起,好像是……是王重榮的河?xùn)|軍殺來了!”
“什么?!”孟楷懷中歌姬驚叫一聲,酒盞落地,碎了一地。他霍地起身,肥大的肚腩頂?shù)们懊娴陌笌滓换?,“王重榮?他娘的,這廝倒來得快!探馬呢?詳細(xì)軍情何在?”
親兵囁嚅道:“探馬……探馬派出去十幾撥,只回來兩個,都說……都說王重榮盡起精銳,不下五萬,正朝長安急進(jìn),前鋒已過灞上!”
孟楷雖然驕橫,卻也知王重榮手下河?xùn)|軍能征善戰(zhàn),非長安這些已顯頹勢的“大齊”兵可比。他強作鎮(zhèn)定,厲聲喝道:“慌什么!傳令各門守將,嚴(yán)加戒備!再探!”心中卻已打起了小鼓。黃王那邊,需得盡快報知。
“大唐王師!大唐王師來了!”有百姓在街角低聲私語,眼中閃爍著一種復(fù)雜難明的光芒。是期盼,是恐懼,還是麻木?
含元殿內(nèi),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。黃巢高坐御座,臉色鐵青。御案上,放著一份剛剛呈上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——王重榮率五萬河?xùn)|軍,已兵臨灞水,距長安不過一日路程!
“程宗楚……這個狗賊!”黃巢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。程宗楚,涇原節(jié)度使,曾是他黃巢的部將,后降唐。此人熟悉“大齊”內(nèi)情,由他引路,王重榮如虎添翼。
殿下,孟楷、朱溫、林言等大將皆在。眾人面色各異,孟楷尚強作鎮(zhèn)定,朱溫眼神閃爍,林言則面露憂色。
“報——!”一名小校連滾帶爬沖進(jìn)殿來,“報!大王,城西……城西發(fā)現(xiàn)唐軍游騎!約數(shù)百人,正向這邊探看!”
“什么?!”黃巢猛地站起,御案上的奏章被帶落在地。唐軍,真的來了!而且比軍報更快!
“李克用呢?沙陀軍現(xiàn)在何處?”黃巢厲聲問道。在他看來,唐軍中最具威脅的,便是這“番兵”。
“報!沙陀軍……沙陀軍約三萬,已出振武軍(今內(nèi)蒙古和林格爾西北),正向東北方向運動,似有包抄我長安北路之意!”另一個斥候在校尉帶領(lǐng)下,跪地回報。
“東北?”黃巢只覺一陣眩暈。李克用這是要斷他的后路!振武軍在長安正北偏東,沙陀軍若南下,可直撲長安以北的徑州、華州,切斷他與北面、東面齊軍的聯(lián)系。
“報——!大王,南面!南面也有唐軍動向!武泰軍(治所商州,今陜西商縣)節(jié)度使諸葛爽,率軍兩萬,已過商州,正朝藍(lán)田方向進(jìn)發(fā)!”又一名信使跌跌撞撞跑進(jìn)來。
大殿內(nèi)一片死寂。東面王重榮,北面李克用,南面諸葛爽。長安,已處于三面包圍之中!唯一算得上“好消息”的,是西面鳳翔的鄭畋,雖然態(tài)度不明,但短期內(nèi)未必會直接出兵。
黃巢的身體微微顫抖,他環(huán)視眾將,看到的是一張張或驚惶或沉思的臉。他剛剛建立的“大齊”,他夢想中的“天下”,難道就要在旦夕之間土崩瓦解?
“大王,”孟楷深吸一口氣,出列道,“唐軍三路,看似來勢洶洶,實則各懷鬼胎!王重榮匹夫,貪財好利;諸葛爽庸碌,武泰軍戰(zhàn)力平平。最可畏者,唯李克用沙陀胡狗。但胡人無信,利在速戰(zhàn)。他們從代北遠(yuǎn)道而來,糧草不濟,必然急于求戰(zhàn)。大王可傳令各門,深溝高壘,堅壁清野。長安城高池深,糧草雖緊,尚可支數(shù)月。待胡人銳氣一失,糧秣不繼,必生內(nèi)亂!屆時,王重榮、諸葛爽之輩,必不敢輕動。我軍可伺機出擊,可一鼓蕩平!”他這番分析,既是為了安定軍心,也是他真實想法。他孟楷在長安“經(jīng)營”日久,金銀財寶、歌兒舞女都藏了不少,可不想這么輕易就放棄。
朱溫瞇著眼睛,沒有說話。他也在盤算。黃巢若敗,他何去何從?是早早尋條最粗的“唐腿”去抱,還是……他看了一眼御座上的黃巢,這“齊王”的寶座,他也眼紅很久了。
林言則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殿外陰沉的天空。作為黃巢麾下能戰(zhàn)之將,他想的更多的是軍事。孟楷的計策過于一廂情愿了。唐軍三路,就算不能同心,但輪番進(jìn)攻,也夠長安喝一壺的。堅壁清野?城中百姓早已怨聲載道,強行征糧,只會加速內(nèi)亂。
黃巢沉默著,他走到殿門邊,望著東方。那里,是王重榮來的方向,也是他曾經(jīng)“轉(zhuǎn)戰(zhàn)萬里”的地方。他原本以為,拿下長安,便可“化家為國”,坐穩(wěn)江山。卻未料到,這長安,竟是一座能將他骨頭都榨干的磨盤。
“傳……傳令下去,”黃巢的聲音有些沙啞,“命孟楷將軍,總領(lǐng)長安防務(wù),各門加派雙崗,嚴(yán)查出入!所有糧草、軍械,統(tǒng)一調(diào)配,敢有私藏者,斬!”他頓了頓,又補了一句,“告訴弟兄們,唐軍沒什么可怕的。當(dāng)年我們轉(zhuǎn)戰(zhàn)天下,什么強敵沒遇過?長安,是我們的大齊龍興之地,天王在此,當(dāng)萬無一失!”
命令頒下,眾將領(lǐng)命而去,殿內(nèi)只余黃巢一人。他緩緩坐回御座,御案上那封關(guān)于李克用沙陀軍動向的軍報,被穿堂風(fēng)卷起一角,發(fā)出“嘩啦”的輕響,在死寂的殿中,顯得格外刺耳。
他拿起案頭的一枚玉璽,這是他用從唐朝內(nèi)庫搶來的美玉,令巧匠連夜趕制。玉璽的造型,刻意模仿了唐朝的“受命于天既壽永昌”寶印,只是將“唐”字改成了“齊”字。他摩挲著這枚冰冷的玉器,心中百感交集。
“李克用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“李……克用。”這個名字,像一根毒刺,扎在他心頭。沙陀人,胡夷,是他統(tǒng)一天下最大的障礙。若不能除此心腹大患,他黃巢,就算坐穩(wěn)了這長安,也坐不穩(wěn)這天下。
他想到尚讓。這個曾經(jīng)的左膀右臂,近來似乎有些“不安分”。他在軍中頗有威望,在朝中也有故舊。若在平日,黃巢會欣然見其“忠”,但此刻,大敵當(dāng)前,尚讓的“忠”,便顯得有些微妙。人,總是會變的。尤其是當(dāng)他們認(rèn)為,你黃巢的船,即將沉沒的時候。
黃巢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。必要的時候,一些“舊日功臣”,也是可以“舍得”的。他按下了心中的殺意,此刻,還需要尚讓去穩(wěn)定軍心,去替他擋住李克用,擋住王重榮。
長安城外的官道上,煙塵蔽日。
一桿“李”字大旗迎風(fēng)招展,旗下,沙陀騎兵如黑色洪流,悄無聲息地向前涌動。騎兵們頭戴鐵盔,身披皮甲,臉上涂著簡單的油彩,神情彪悍。他們的戰(zhàn)馬,膘肥體壯,馬具精良。最前方,是一員年輕的將領(lǐng),他約莫二十七八歲,面如冠玉,只是一只左眼微眇,眼神銳利如鷹。他身披暗紅色大氅,內(nèi)著金甲,手中馬鞭輕揚,正是沙陀節(jié)度使、檢校太保李克用。
“都尉,前面三十里,便是長安地界了?!币幻今R飛馳而回,在他馬前下拜。
李克用微微頷首,獨眼望向遠(yuǎn)方地平線若隱若現(xiàn)的城廓影子?!巴踔貥s的河?xùn)|軍,到何處了?”
“回都尉,王將軍的前鋒,已過灞水,距長安不足五十里?!?/p>
“好個王重榮?!崩羁擞米旖枪雌鹨荒ɡ湫Γ暗贡人莻€被黃巢趕出長安的皇帝姑父,要快上許多?!?/p>
他身旁,一名滿臉虬髯的沙陀大將康君立笑道:“都尉,這長安城,可是塊肥肉。黃巢那賊廝,在城里頭可是沒少撈。待我們攻破長安,定要好好‘樂’上一‘樂’!”
李克用瞥了他一眼,沒說話。康君立話雖粗鄙,卻是實情。黃巢在長安的倒行逆施,早已傳得沸沸揚揚,唐軍中將校,哪個不眼紅?
“傳令下去,”李克用馬鞭輕揚,“全軍加速,黃昏前,務(wù)必兵臨長安城下!讓那些黃巢的賊寇看看,什么才是真正的百戰(zhàn)精兵!”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(yán)。
“是!”眾將齊聲應(yīng)諾。
沙陀騎兵陣型一變,從勻速行進(jìn)轉(zhuǎn)為小跑,蹄聲如雷,卷起沖天的煙塵,像一股黑色的怒濤,撲向長安。
幾乎同時,在長安東南方向,武勝軍節(jié)度使程宗楚,正率著涇原軍艱難地行進(jìn)在泥濘的官道上。涇原軍雖不如沙陀軍精銳,但也是久經(jīng)沙場。程宗楚,這位曾經(jīng)黃巢的部將,如今唐廷的“歸命侯”,心中五味雜陳。他身披唐軍明光甲,頭戴鳳翅盔,望著長安方向,眼神復(fù)雜。
“將軍,前面就是藍(lán)田關(guān)了。過了藍(lán)田,長安可期!”一名親兵策馬上前,興奮地說道。
程宗楚微微頷首,沒有作聲。他想起當(dāng)年隨黃巢轉(zhuǎn)戰(zhàn),也曾這樣兵逼長安,那是他一生榮耀的起點,也是他“變節(jié)”的污點。黃巢待人,初則親密,久則猜疑。他若不降,恐怕早已成了階下囚。
“黃巢……必不長久?!彼吐曌哉Z。涇原軍雖能戰(zhàn),但孤軍深入,若無其他唐軍策應(yīng),亦非善事。他派出信使,再催王重榮,催南面的諸葛爽,務(wù)必盡快靠攏。
長安,這座曾經(jīng)繁華冠于天下的都城,如今像一塊被群狼環(huán)伺的肥肉。不同方向的三支唐軍,像三把鋒利的尖刀,同時刺向它的心臟。
城內(nèi)的黃巢,在頒發(fā)了一系列的戒嚴(yán)和封城令后,也感受到了空前壓力。他下令將四門緊閉,又征調(diào)了數(shù)萬民夫,在城頭增筑工事,搬運滾石、檑木。長安城內(nèi)的氣氛,隨著唐軍合圍之勢的成型,愈發(fā)壓抑。街頭巷尾,幾乎絕見行人,只有巡邏的“大齊”兵士,甲胄鏗鏘,面色猙獰。
含元殿內(nèi),黃巢獨自坐在龍椅上。殿外,風(fēng)聲嗚咽,如同鬼哭。他想到尚讓,想到孟楷,想到朱溫,這些他一度倚為心腹的將領(lǐng)。大難臨頭,他們還能否同心同德?他不敢打包票。尤其是尚讓,那雙看似沉靜的眼睛里,總像是藏著一團火,一團隨時可能將他黃巢點燃的火。
“尚讓……”黃巢手指無意識地在御案上敲擊著,“你,究竟在想什么?”
長安的夜,終于徹底降臨。沒有往日的燈火,只有幾處被兵火點燃的余燼,在夜風(fēng)中搖曳,發(fā)出噼啪的爆響。城中,黃巢的“大齊”兵在瘋狂地?fù)屄铀麄兡軗尩降囊磺?,街坊間不時傳來哭喊和咒罵。城外,三路唐軍大營,燈火如同星漢,連綿不絕,軍營中,戰(zhàn)馬嘶鳴,兵甲鏗鏘,一股無形的殺氣,直沖斗牛。
尚讓站在自家府邸的閣樓上,憑欄遠(yuǎn)眺。他能看到,北面,沙陀軍的營火最為耀目,像一條燃燒的河流。東面,王重榮大營的燈火次之,但也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來的沉重。西南,程宗楚的涇原軍,燈火最為零落,卻也透著一股精悍。
“將軍,夜已深了,歇息吧。”親兵在一旁小聲提醒。
尚讓沒有動。夜風(fēng)掀動他的衣袍,帶著初秋的涼意。他想到黃巢白天頒布的封賞令,想到孟楷在朝會上的慷慨陳詞,想到朱溫的沉默,想到林言的憂心忡忡。這本已搖搖欲墜的“大齊”,在這三面合圍的巨大壓力下,恐怕轉(zhuǎn)眼間就要分崩離析。
他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玦,這是他的故主,那位被黃巢害死的唐朝舊臣,在城破前夜交給他。玉玦的玉質(zhì)溫潤,卻帶著一絲滲骨的涼意。這是信物,也是……一個選擇。
“傳令下去,”尚讓的聲音,在夜風(fēng)中顯得有些飄忽,“讓弟兄們今夜好生歇息,明日……明日隨本將登城,迎擊……唐軍!”
親兵領(lǐng)命而去。尚讓依舊站在閣樓上,目光投向那團最耀眼的沙陀軍大營。李克用,沙陀李,你真是我黃巢大哥的克星。這長安,這天下,明日之后,又將是誰的?!
夜色如墨,將一切吞噬。只有遠(yuǎn)方的唐軍大營,依舊在燃燒著,像一只只窺伺著獵物的巨獸的眼睛。
長安,在劫難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