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,是天的裂痕,傾倒著無盡的悲愴。
狂風(fēng)卷著豆大的雨珠,瘋狂抽打著世間的一切。本應(yīng)是喜慶喧天的鎮(zhèn)北侯府,此刻卻淪為一片修羅場。
紅綢,那象征吉祥如意的鮮艷,被凌厲的劍氣絞碎,不是翩然飄落,而是混合著血水與泥濘,如同漫天泣血的蝶,絕望地紛飛。喜樂早已被兵刃的交擊、臨死的慘嚎、以及暴雨的狂嘯所取代。賓客四散驚逃,卻又被一道道鬼魅般出現(xiàn)的黑影無情截殺?;鸸庠谟昴恢袙暝鳒纾痴粘龅厣弦粸┭杆贂為_、又被雨水沖淡的猩紅。
沈明昭穿著一身繁復(fù)精致的喜服,孤立在庭院中央。
他的世界,原本只有一片永恒的、藥石無靈的漆黑。七年前那場劇毒,灼燒了他的雙眼,也焚毀了他身為世家公子所有的光明前程。如今,他是一名盲眼畫師,憑借指尖和心魂感知世界。
而今日,是他盲婚啞嫁的大喜之日。他甚至不曾“見”過新娘的模樣,只知是鎮(zhèn)北侯遠(yuǎn)房的孤女,性情溫婉。侯爺于他有恩,許他一個安身立命之所,一份或許能相互取暖的余生。
可他指尖觸碰到的,為何只有冰冷的雨,和……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氣?
喧鬧聲、廝殺聲、雨水砸落聲、血液滴答聲……無數(shù)聲音混雜著灌入他耳中,卻唯獨聽不到一絲屬于喜宴的歡愉。
他僵在原地,那雙曾經(jīng)清潤如玉、如今卻空洞無神的眼睛,茫然地“望”向四周,試圖捕捉任何一點能讓他安心的信息。
“綰綰?”他試探著,低喚新娘的閨名,聲音在暴雨中微不可聞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他的新娘,此刻應(yīng)在何處?是否安好?
無人回應(yīng)。
只有一道身影,無聲地穿透雨幕,一步步走向他。
那人同樣
一身大紅嫁衣,身姿挺拔如松,步履沉穩(wěn)得與這混亂的場合格格不入。雨水沖刷著她鳳冠上垂下的珠簾,卻洗不凈她周身那股凜冽如冰刃的殺氣。她的臉上,覆蓋著
一頂冰冷的青銅面具,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,只露出一雙眼睛——那雙眼里,沒有驚恐,沒有慌亂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近乎殘忍的平靜。
她走到沈明昭身后,站定。
沈明昭似乎察覺到了身后的氣息,那是一種極致的危險,如同暗夜里蓄勢待發(fā)的毒蛇。他下意識地微微側(cè)身,冰涼的手指在空氣中無助地探尋了一下,恰好觸碰到身后之人嫁衣的袖口,以及袖口下,一截更冷的金屬硬物。
是他的錯覺嗎?
“綰綰?”他又喚了一聲,這次帶上了明確的擔(dān)憂,“你沒事嗎?發(fā)生何事了?”
他聽到一聲極輕的、幾乎被雨聲淹沒的冷笑。
然后,一只戴著黑色皮質(zhì)手套的手,緩緩抬起,手中緊握著一柄淬著幽藍(lán)暗光的匕首。匕首的尖端,精準(zhǔn)而緩慢地,抵在了他喜服的后心位置。
那冰冷的觸感,透過濕透的衣料,瞬間刺入他的皮膚,直抵心臟。
沈明昭渾身猛地一僵,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。他不再試圖探尋,只是靜靜地站著,像一尊瞬間被冰封的雕塑。
“沈、家、余、孽?!?/p>
四個字,從身后之人的唇齒間擠出,每個字都像淬了冰,裹著恨,重重砸在沈明昭的耳膜上,砸得他神魂俱顫。
這個聲音……清冷,銳利,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。這絕不是他這幾月相處中,所熟悉的那個溫軟怯懦的“綰綰”的聲音!
可她喚他……沈家余孽?
沈家……那個七年前一夜之間滿門被屠,血流成河的江南沈家?那個他拼盡全力從尸山血海中爬出,卻永遠(yuǎn)失去光明,不得不隱姓埋名的沈家?
她是誰?!她怎么會知道?!
巨大的震驚和恐懼如同巨手攫住了他的喉嚨,讓他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“該償命了。”
冰冷的宣告落下,沒有絲毫猶豫。
那柄匕首,毫不猶豫地向前遞出!
“噗——”
利刃穿透皮肉,撕裂肌理,直刺心臟的劇痛,如同火山爆發(fā)般瞬間席卷了沈明昭的全身。他猛地張大嘴,卻痛得連一聲慘呼都發(fā)不出,只有滾燙的鮮血從唇角洶涌溢出,滴落在他胸前大紅的喜服上,暈開更深暗的色澤。
他要死了嗎?
就這樣,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的婚宴上,死在新婚妻子的匕首下?
死于一場他全然不知的仇恨?
強烈的痛苦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纏繞著他的心臟,越收越緊。意識開始模糊,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來,比他那雙盲眼所見的任何黑暗都要深沉、絕望。
就在他以為自己的靈魂即將被這無盡的黑暗徹底吞噬之際——
“喀嚓……”
一聲極其細(xì)微、卻又清晰得可怕的脆響,突兀地從他顱內(nèi)響起。
仿佛是什么東西……碎裂了。
緊接著,一股難以言喻的、灼熱如熔巖般的劇痛,猛地從他空洞了七年的眼窩深處爆發(fā)開來!
“啊——!”
這一次,他終于發(fā)出了聲音,那是一聲不似人聲的、凄厲到極致的慘叫。
他痛得渾身痙攣,猛地仰起頭。
奇跡,或者說,更深的噩夢,在這一刻降臨。
七年來的無邊黑暗中,竟然……撕開了一道口子!
模糊的、破碎的、染著血色的光影,開始強行闖入他的感知。
先是漫天猩紅的雨(是雨還是碎綢?),然后是搖曳扭曲的火光,最后……是眼前,那方被他因劇痛而下意識攥緊在手中的——新娘的紅色蓋頭。
蓋頭因他的拉扯而滑落,露出了蓋頭之下……
一張冰冷的、毫無表情的青銅面具。
而那雙面具后的眼睛,正冷漠地、甚至帶著一絲殘酷的玩味,注視著他瀕死的痛苦。
他的視線模糊不清,劇痛仍在持續(xù)撕裂他的神經(jīng),但那重新涌出的、溫?zé)岬囊后w(是血?還是淚?)仿佛帶著某種詭異的力量,正在瘋狂地修復(fù)和重塑某種連接。
視野在清晰與模糊間劇烈閃爍。
他看見那握著匕首的、戴著手套的手,緩緩抽回了兇器。更多的鮮血從他后心涌出,生命力隨之急速流逝。
他看見那青銅面具微微動了一下,似乎是后面的主人,正在欣賞他的絕望。
然后,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,被面具旁的一抹艷色吸引。
是……一滴血珠?
不,不是血珠。
是面具主人眼角肌膚上,一點小小的、殷紅的……朱砂痣。
那滴痣,因為距離極近,在他強行恢復(fù)、卻極不穩(wěn)定的視覺中,被無限放大。
鮮艷得,如同心頭最艷的一滴血。
就在這時——
“嗒?!?/p>
輕微一聲響。
一顆溫?zé)岬摹⒄嬲乃椋ㄊ怯??是汗?還是……?)恰好從面具的下沿滴落,不偏不倚,正正砸落在沈明昭另一只緊緊攥著的手背上。
那只手里,攥著一卷小小的畫軸。
那是他昨日,滿懷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對未知婚姻的一絲隱秘期待,為他想象中的溫婉妻子,精心繪制的丹青小像。他本想在新婚夜,作為禮物贈予她。縱使他看不見,但他可以用指尖觸摸畫紙的紋理,在想象中勾勒她的眉目。
那滴溫?zé)岬乃?,恰好砸在畫軸微微展開的一角,暈濕了薄薄的宣紙。
沈明昭渙散的目光,本能地順著那水珠向下——
透過那被暈濕的、變得半透明的宣紙,他看到了……
看到了畫中女子眼角下方,他用心頭血調(diào)和的朱砂,一點點描繪出的……那一顆栩栩如生的、鮮紅欲滴的朱砂痣。
與他此刻,在青銅面具旁,看到的那個位置、那般形狀、那般顏色的朱砂痣……
一模一樣?。。?/p>
轟——?。。?/p>
仿佛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開!
比匕首刺入心臟更劇烈的、足以摧毀一切認(rèn)知的恐怖,瞬間將沈明昭徹底吞沒!
七百三十個日夜……
七百三十幅畫像……
他靠著記憶碎片和想象,反復(fù)描繪、刻入骨髓的那一點朱砂紅……
竟然……竟然……
“呃……嗬嗬……”他喉嚨里發(fā)出破碎不堪的氣音,鮮血堵住了所有的疑問和絕望。
那雙剛剛復(fù)明、還染著血淚的眸子,死死地、難以置信地,盯著近在咫尺的青銅面具,盯著那一點殘酷的朱砂紅。
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,最后一個刻入靈魂的畫面是:
畫紙上,被水珠暈開的那顆朱砂痣,仿佛活了過來,正在化作一滴血淚,蜿蜒流淌,最終匯成一條猩紅的、絕望的河流。
而那河流的盡頭,是七年前,沈家沖天的火光和血海。
以及……血海中,一個模糊的、抱著一個小女孩轉(zhuǎn)身離去的……冷漠背影。
陸綰綰。
他的妻。
他的……滅族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