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明昭是在一陣陣鈍痛和刺骨的陰冷中恢復(fù)意識的。
后心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,持續(xù)啃噬著他的生命力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,帶來撕裂般的痛楚。但比這更尖銳的,是雙眼深處傳來的、仿佛被無數(shù)細(xì)針反復(fù)穿刺的灼痛。
黑暗不再純粹。
一些模糊扭曲的光影在他眼前晃動,像是浸了水的油彩,混亂不堪。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、腐敗陰濕的霉味交織在一起,霸道地鉆入他的鼻腔,幾乎令人作嘔。
冰冷粗糙的石板硌著他的側(cè)臉和身體,身下只有薄薄一層潮濕發(fā)霉的干草??諝饫飶浡^望的氣息,隱約能聽到遠(yuǎn)處傳來鐵鏈拖曳的嘩啦聲,以及壓抑不住的、痛苦的呻吟。
這里絕不是侯府。
是詔獄。
大胤王朝人人聞風(fēng)喪膽的錦衣衛(wèi)詔獄。他……成了階下囚。
這個認(rèn)知讓他渾身一凜,旋即,昏迷前那毀滅性的一幕如同潮水般猛沖回他的腦海——
暴雨,血色,紅綢碎片。
冰冷的青銅面具。
那柄淬毒的匕首。
還有……蓋頭滑落后,那雙冷漠的眼睛,以及眼角那一點,與他七百三十幅畫中如出一轍的、猩紅的朱砂痣!
陸綰綰!
滅族之仇!穿心之痛!復(fù)明之詭!
恨意、痛楚、恐懼、以及一種被命運徹底玩弄的荒謬感,如同毒焰般瞬間焚遍他的四肢百骸!他猛地想要坐起,卻因牽動傷口而痛得悶哼一聲,重重跌回冰冷的草堆,眼前那片混亂的光影劇烈晃動,幾乎讓他再次暈厥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他劇烈地咳嗽起來,喉頭涌上強烈的鐵銹味。
“新來的?省點力氣吧?!币粋€沙啞蒼老的聲音從隔壁牢房幽幽傳來,帶著一種習(xí)以為常的麻木,“進(jìn)了這里,就別想著還能出去了。留口氣,少受點罪?!?/p>
沈明昭喘息著,努力平復(fù)翻涌的氣血和混亂的視覺。他艱難地轉(zhuǎn)過頭,循著聲音的方向“望”去。
隔壁牢房隱約一個蜷縮的黑影。而他自己的視野,依舊模糊,色彩失真,如同一個光怪陸離、扭曲可怖的噩夢。但這確確實實是……光感。他“看見”了。
七年了。他本以為永墜黑暗。
為何偏偏在那一刻?在得知真相,瀕臨死亡的那一刻?這復(fù)明,是恩賜,還是更深重的詛咒?
“為什么……”他嘶聲問,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,“為什么抓我?”
隔壁的老犯人發(fā)出一聲嗤笑:“為什么?錦衣衛(wèi)拿人,幾時需要過理由?不過你小子倒是特別,是指揮使大人親自送進(jìn)來的,還特意吩咐了,得讓你‘好好活著’?!?/p>
指揮使大人……陸綰綰!
沈明昭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窒息。
她親手將他打入這地獄,卻不讓他死。她要他“好好活著”?
活著做什么?承受更多的折磨嗎?
腳步聲。
清晰而規(guī)律的皮靴踩踏潮濕石階的聲音,由遠(yuǎn)及近,一聲聲,敲打在死寂的牢獄通道中,也敲打在沈明昭的心上。
那腳步聲沉穩(wěn),利落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和冷硬。
隔壁的老犯人瞬間噤聲,恐懼地將自己縮得更緊,仿佛來的不是人,而是索命的無常。
沈明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。他掙扎著,試圖用那模糊不清的視力看向牢門外。
光影晃動。
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,出現(xiàn)在柵欄之外。
依舊是那
一身刺目的紅衣,但已不是繁復(fù)的嫁衣,而是裁剪利落、繡著暗紋飛魚的錦衣衛(wèi)官服。腰間挎著繡春刀,刀柄上的冷光在他扭曲的視野中劃過
一道寒芒。臉上,依舊覆蓋著那張冰冷的青銅面具,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。
陸綰綰。
她靜靜地站在那里,面具后的目光,如同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,冷漠地掃過蜷縮在骯臟草堆里的他。
沈明昭能感覺到那目光,冰冷,審視,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殘忍。恨意如同毒藤,瞬間纏繞緊了他的心臟,他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,才能壓制住撲上去撕碎她的沖動。
但他不能。他虛弱得連站立都困難。而且,他不能讓她知道……他能“看見”了。這詭異的、不穩(wěn)定的復(fù)明,或許是他此刻唯一的、渺茫的依仗。
他強迫自己垂下眼瞼,讓視線落在她官服的下擺,那雙沾著獄中濕泥的黑色皮靴上,扮演著一個茫然、驚恐、瀕死的盲眼囚徒。
“看來,還活著?!彼穆曇繇懫?,透過面具,顯得有些沉悶,卻依舊冰冷徹骨,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,仿佛昨日那場血腥的婚禮、那穿心的一刀,于她而言不過是碾死一只螞蟻。
沈明昭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刺痛讓他保持著一絲清醒。
陸綰綰微微側(cè)頭,對身后的獄卒吩咐:“把他帶去‘畫室’。”
“是,指揮使大人!”獄卒的聲音充滿了敬畏和恐懼。
牢門被哐當(dāng)一聲打開。兩個身材高大的獄卒粗魯?shù)貙⑸蛎髡褟牡厣贤献饋?。動作牽扯到后心的傷口,劇痛讓他眼前發(fā)黑,幾乎暈厥。他被半拖半架著,帶離了這間牢房。
穿過幽深陰暗的通道,兩側(cè)牢房里投來各種目光——麻木的,好奇的,幸災(zāi)樂禍的。最終,他們停在一扇鐵門前。
比起其他牢房,這扇門顯得更為厚重。獄卒打開門鎖,將他推了進(jìn)去。
一股奇異的氣味撲面而來。
是濃郁的藥味、礦物粉末味,還有……一種極淡的、令人極其不適的……灰燼味。
房間比牢房寬敞些,但依舊陰冷。一張石床,一張寬大的木桌。桌上,整齊地擺放著硯臺、筆洗、以及一排排研磨細(xì)致的顏料塊。畫筆懸掛在一旁,粗細(xì)不一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,房間的一角,有一個小型的、正在燃燒的窯爐,里面閃爍著幽暗的火光。
這里就是……“畫室”?
沈明昭被扔在冰冷的石床上,傷口再次遭到撞擊,他蜷縮起身體,發(fā)出痛苦的抽氣聲。
陸綰綰緩步跟了進(jìn)來,揮退了獄卒。鐵門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,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悶響。
她走到桌邊,戴著黑色手套的指尖,劃過那些顏料塊。
“沈明昭,江南第一畫師世家沈氏的最后傳人,”她的聲音平淡無波,像是在陳述一份卷宗,“縱然眼盲,畫技猶在,尤善人像,觸筆如見,栩栩如生?!?/p>
沈明昭的心狠狠一沉。她果然對他的底細(xì)一清二楚!
“詔獄里,總有些硬骨頭,需要一些……特別的手段?!彼D(zhuǎn)過身,面具對準(zhǔn)他,“你的畫,能讓他們開口。”
沈明昭猛地抬頭,盡管視線模糊,他依舊努力“望”向她:“……什么畫?”
陸綰綰從官服內(nèi)取出一卷小小的卷軸,扔到他面前。
正是昨日,他精心繪制的那幅丹青小像。畫中女子眼角那枚朱砂痣,依舊鮮紅,只是旁邊多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暈痕——那是昨日她滴落的水珠,也可能是……他濺上的血。
“用你的筆,畫出他們最恐懼的景象,最不想見到的人?!彼穆曇衾?,終于滲出一絲極淡的、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興味,“或者,畫出他們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。比如……他們同黨的藏身之處,或者,他們主人的真實面貌?!?/p>
“這不可能!”沈明昭失聲,“我看不見!我如何能畫?!”
“你能?!标懢U綰的語氣不容置疑,“我看過你所有的畫。七百三十幅,‘她’的畫像。每一幅,都分毫不錯?!?/p>
沈明昭如遭雷擊,渾身冰冷。
她看過……她看過他所有的畫?!那些他寄托了無數(shù)隱秘思念、絕望追尋的畫作,竟然一直被他的滅族仇人、他的……“妻子”,盡收眼底?!
這是何等的諷刺!何等的殘忍!
“從今日起,每日一幅畫?!标懢U綰的聲音重新變得冰冷,“畫不出,或者畫得我不滿意……”她頓了頓,目光掃過他依舊滲著血的后心,“這里的傷,會讓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痛苦。”
她說完,不再看他,轉(zhuǎn)身走向門口。
在手觸及門環(huán)前,她似乎想起什么,腳步微頓。
“哦,對了?!彼齻?cè)過半張臉,青銅面具在窯爐幽暗的火光映照下,泛著詭異的光澤,“顏料,用特制的?!?/p>
她的目光,意有所指地瞥向那個燃燒的窯爐。
“桌下的陶罐里,有現(xiàn)成的‘青金石’料粉。每次作畫前,記得……好好研磨?!?/p>
鐵門打開,又合上。
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(yuǎn)。
沈明昭獨自一人,癱在冰冷的石床上,如同離水的魚,艱難喘息。恨意、羞辱、恐懼、還有那噬骨的劇痛,幾乎要將他撕裂。
過了許久,他才積蓄起一絲力氣,掙扎著爬下石床,踉蹌著走到桌邊。
他顫抖著手,摸索到桌下那個冰冷的陶罐。打開蓋子。
一股更加濃郁的、令人作嘔的灰燼味涌出。
罐子里,是細(xì)膩的、暗藍(lán)色的粉末,夾雜著一些未能完全研碎的、細(xì)小的白色硬塊。
青金石?這顏色和觸感……確實很像最上等的青金石礦料,用來研磨頂級群青顏料的原料。
但他從未聞過這樣的青金石……這味道……
他沾起一點粉末,指尖下意識地搓捻著。
那觸感……那味道……
一個可怕到極點的猜想,如同毒蛇般驟然竄入他的腦海!令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(jié)!
他猛地縮回手,如同被烈火燙到,踉蹌著后退數(shù)步,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墻壁,震得傷口崩裂,鮮血汩汩涌出。
他瞪大了那雙模糊不清、此刻卻盛滿了極致驚駭?shù)难劬?,死死地盯著那個陶罐。
不……不可能……
怎么會……
那是……骨灰?!
是人的骨灰?!混雜著……未能完全燒化的……碎骨渣?!
“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,他彎下腰,劇烈地干嘔起來,卻什么也吐不出,只有膽汁的苦澀和血腥味彌漫口腔。
陸綰綰……
她竟然……
讓他用人的骨灰……來研磨顏料……作畫?!
胃里翻江倒海,靈魂都在戰(zhàn)栗。
就在這時,他那極不穩(wěn)定的視力,恰好捕捉到桌面上,那幅被她扔下的丹青小像。
畫中,女子眼角那枚用朱砂精心點染的痣,在他扭曲晃動的視野里,仿佛活了過來,正緩緩淌下一行……
血淚。
沈明昭靠著冰冷的墻壁,緩緩滑倒在地。
詔獄的陰冷徹底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。
他知道,地獄,不過剛剛開始。
而這一切,皆源于那雙……剛剛重見光明,卻已染滿血色的——明眸。
鐵門再次打開時,沈明昭正對著那張空白的宣紙。
他手中攥著
一支狼毫筆,筆尖飽蘸了以那種詭異“青金石”料粉調(diào)制的群青顏料。黏膩的觸感透過筆桿傳來,那股灰燼與死亡的氣息無孔不入,折磨著他的神經(jīng)。后心的傷口在陰冷潮濕的環(huán)境下陣陣抽痛,而雙眼的灼痛更是持續(xù)不斷,眼前的景物依舊扭曲模糊,如同隔著
一層晃動的血水。
腳步聲在他桌前停下。
青銅面具冰冷的反光,即使在他失真的視野里,也顯得格外刺眼。
“畫?!标懢U綰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,像一個簡單的指令。
沈明昭的手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他該如何下筆?畫什么?他看不見犯人的臉,更不知曉他們心底的恐懼與秘密。他甚至無法看清紙的邊界。
“我…需要觸碰?!彼粏〉亻_口,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拖延和獲取信息的方式,“觸碰…那個需要被畫的人?!?/p>
陸綰綰靜立了片刻,似乎在評估他這個要求的必要性。然后,她朝身后揮了揮手。
沉重的鐵鏈聲響起。兩個獄卒押著一個衣衫襤褸、遍體鱗傷的中年男人進(jìn)來,粗暴地將他按在沈明昭對面的石凳上。男人氣息奄奄,但眼中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。
“叛軍余孽,嘴硬得很?!标懢U綰冷聲道,“畫出他上線頭目的藏身之處,或者……他妻女現(xiàn)在的模樣?!弊詈髱讉€字,她咬得極輕,卻帶著一種殘忍的玩味。
那囚犯猛地抬頭,嘶吼道:“狗賊!休想!我什么都不會說!別碰她們!”
沈明昭的心縮緊了。他摸索著站起身,獄卒警惕地盯著他。他慢慢走到那囚犯面前,伸出顫抖的手。
指尖觸碰到男人粗糙、布滿血污的臉頰。冰冷的鐐銬,深刻的皺紋,緊繃的咬肌,還有……一種絕望而堅毅的情緒,透過皮膚的接觸,傳遞過來。
沈明昭閉上眼——盡管閉與不閉,對他的黑暗世界并無區(qū)別——努力摒棄雜念,試圖捕捉那虛無縹緲的“意象”。仇恨、恐懼、擔(dān)憂……以及,深藏的、對某些人或事的強烈眷戀。
他回到桌邊,深吸一口氣。那骨灰顏料的氣味讓他胃部痙攣。
筆尖落下。
他不知道自己畫了什么。全憑一種本能,一種被逼到絕境后、從絕望深處滋生出的詭異直覺。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,在紙上移動、勾勒、涂抹。
視野里一片混亂的血色和光影,他只能依靠觸感和一種內(nèi)心的指引。
他畫得很慢,每一筆都耗費著他巨大的精神和體力。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,與后心滲出的血混在一起。劇烈的咳嗽不時打斷他,咳出的氣息都帶著那股灰燼的甜腥味。
終于,他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,筆從指間滑落,在紙上拖出一道突兀的墨痕。他癱軟下去,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劇烈喘息,眼前陣陣發(fā)黑。
陸綰綰走上前。
她的目光落在畫紙上。
畫作潦草、扭曲,帶著一種狂亂的筆觸,顯然出自一個視覺幾乎失效、全憑感覺的人之手。
但畫面的內(nèi)容,卻讓空氣瞬間凝固。
畫的并非什么上線頭目,也并非清晰的妻女肖像。
而是一片滔天的火海!熟悉的亭臺樓閣在燃燒、坍塌!背景是無數(shù)模糊扭曲的、正在被屠殺的身影!畫面的中心,一個穿著飛魚服、手持滴血繡春刀的身影背對著畫面,那身影挺拔冷厲,肩頭繡著的暗紋飛魚在火光中猙獰可怖!而更令人心悸的是,在那片火海之上,在一輪被血霧籠罩的殘月下,隱約有一雙巨大的、破碎的、正在流著血淚的眼睛!
這分明是……是七年前,江南沈家被滅門的場景!
而那持刀的背影……那飛魚服……
陸綰綰周身的氣息驟然變得冰寒刺骨!雖然面具遮住了她的臉,但那雙露出的眼睛里,瞬間翻涌起驚疑、震怒,以及一絲極其細(xì)微的、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……慌亂!
她猛地抬頭,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幾乎虛脫的沈明昭。
他怎么敢畫這個?!
他怎么可能畫得出這個?!
他一個盲人……一個沈家余孽……是如何知道當(dāng)時細(xì)節(jié)的?!甚至……那輪血月下的破碎雙瞳……
那囚犯也看到了畫,他先是愕然,隨即發(fā)出凄厲的狂笑:“哈哈哈!報應(yīng)!你們這些錦衣衛(wèi)的走狗!看到了嗎?!天都在看著!沈家的冤魂在看著你們!血債必要血償——!”
他的笑聲戛然而止。
陸綰綰甚至沒有回頭,反手抽出身旁獄卒的腰刀,刀光一閃。
一顆頭顱滾落在地,鮮血噴濺而出,有幾滴,甚至濺到了沈明昭的臉頰和桌面的畫紙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