槍聲,是在命令吼出的瞬間炸響的。
那不是陳默在電影里聽過的任何一種音效。
它更尖銳,更真實,帶著一種撕裂空氣的蠻橫,蠻橫地鉆進你的耳朵,撞擊你的耳膜。
子彈擦過巖石,迸濺的碎屑打在陳默的臉上,火辣辣地疼。
他被老王用一種不容反抗的力量死死按在一塊半人高的巖石后面,整個人都懵了。
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,像是要掙脫肋骨的囚籠。
恐懼,像一只冰冷的手,攥住了他的喉嚨,讓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。
這就是戰(zhàn)爭。
沒有BGM,沒有慢鏡頭,只有迎面而來的死亡。
“都他娘的別抬頭!”
老王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,充滿了鐵銹的味道。
他半跪在掩體后,探出半個腦袋,迅速地掃了一眼,又猛地縮了回來。
“媽的,是鬼子的搜索隊!有一挺歪把子!”
歪把子機槍!
這個詞像一顆子彈,擊中了隊伍里每一個人的神經(jīng)。
緊接著,更加沉悶而密集的槍聲響徹山谷。
噠!噠!噠!噠!
子彈像一道死亡的鐮刀,貼著他們的頭頂掃了過去。巖石的另一側(cè)被打得塵土飛揚,幾棵碗口粗的灌木,在瞬間就被攔腰截斷。
火力被徹底壓制了。
戰(zhàn)士們依托著簡陋的巖石與土坎,艱難地用手里的漢陽造還擊。
可他們的反擊,在那挺瘋狂掃射的機槍面前,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
“砰!”
一聲槍響。
“砰!”
又是一聲。
零星的,微弱的,像是暴風(fēng)雨中幾點無助的雨滴。
“班長!柱子那邊被咬住了!過不去!”
一個戰(zhàn)士在不遠處嘶吼,他的聲音里帶著焦急與驚惶。
陳默的心猛地一沉。
柱子,就是那個帶路的黑臉小戰(zhàn)士。
“必須干掉那挺機槍!”
老王怒吼道,雙眼因為憤怒與焦急而布滿了血絲。
他很清楚,在這種開闊地帶被機槍壓制,他們就像是被釘在砧板上的肉,遲早會被鬼子一個個點名。
可怎么干掉?
距離太遠,漢陽造的準頭根本夠不著。
沖鋒?
那更是找死。
時間,在子彈的呼嘯聲中,一秒一秒地流逝。
每一秒,都可能有戰(zhàn)友倒下。
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,一個身影從陳默身邊動了。
是石頭。
一個和陳默年紀相仿的年輕戰(zhàn)士,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。
前兩天,就是他,笑著教陳默怎么用刺刀的尖,小心翼翼地挑破腳上的水泡,還得意地說這是他的獨門絕技。
此刻,他那張總是帶著憨笑的臉上,寫滿了決絕。
他咬著牙,一言不發(fā),從腰間摸出了一枚手榴彈。
那是一顆【邊區(qū)造】。
彈體是鑄鐵的,粗糙得甚至能看到表面的砂眼,木柄也只是簡單地削成了圓柱形。
它看起來,更像一個原始的鐵錘,而不是一件精密的武器。
“石頭!你干啥!”
老王察覺到了他的意圖,低聲喝止。
“班長,交給我?!?/p>
石頭咧開嘴,似乎想笑一下,但緊繃的肌肉讓那個笑容比哭還難看。
“我扔得準?!?/p>
他沒有再給老王說話的機會。
他看準了鬼子機槍更換彈夾的短暫間隙,猛地從掩體后站了起來。
那個瞬間,整個戰(zhàn)場仿佛都安靜了。
陳默只看到他挺直的背影,像一棵在狂風(fēng)中倔強生長的小樹。
石頭擰開后蓋,用牙狠狠咬住拉火索的拉環(huán),猛地一拽。
“嗤——”
引信被拉燃了。
他用盡全身的力氣,掄圓了胳膊,將那顆承載著所有人希望的手榴彈,奮力扔了出去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陳默的視線,死死地跟隨著那顆在空中翻滾的黑色鐵疙瘩。
它劃過一道算不上優(yōu)美,卻無比精準的弧線。
所有人的心臟,都隨著那道弧線提到了嗓子眼。
炸?。?/p>
快炸??!
陳默在心里瘋狂地吶喊。
那顆手榴彈,不偏不倚,精準地落入了鬼子的機槍陣地,就在那挺歪把子旁邊,滾了兩圈,停下了。
時間,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了。
一秒。
兩秒。
三秒。
預(yù)想中那驚天動地的爆炸,沒有發(fā)生。
山谷里,依舊只有風(fēng)聲與戰(zhàn)士們沉重的喘息聲。
那顆手榴彈,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地上。
它只是“噗”地一聲,從引信的孔洞里,冒出了一縷微不可見的青煙。
然后,就再也沒有了動靜。
啞彈。
它成了一顆冰冷的、毫無用處的啞彈。
整個世界,仿佛都凝固了。
扔出手榴彈的石頭,還保持著投擲的姿勢,愣在了原地。
他臉上的表情,是愕然,是難以置信,是足以將人溺斃的絕望。
為什么?
為什么不響?
下一秒,鬼子的機槍手反應(yīng)了過來。
那挺剛剛換好彈斗的歪把子,調(diào)轉(zhuǎn)了黑洞洞的槍口。
“石頭!趴下!”
老王發(fā)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。
可一切都晚了。
噠!噠!噠!噠!噠!
密集的子彈,像一條兇狠的毒蛇,瞬間咬住了那個年輕的身體。
石頭甚至來不及發(fā)出一聲慘叫。
他的胸前爆開一團團血霧,整個人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向后推去,重重地倒在了那片他誓死保衛(wèi)的黃土上。
他倒下的眼睛,還圓睜著,望向那顆啞彈的方向。
充滿了不甘與迷惑。
這一幕,如同最殘酷的慢鏡頭,一幀一幀,深深地烙印在了陳默的視網(wǎng)膜上。
他的大腦一片空白。
恐懼、悲傷、震驚……所有的情緒都被抽空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冰冷刺骨的憤怒。
那不是對敵人的憤怒。
而是一種……工程師對于【不合格品】的憤怒!
是對一個致命的產(chǎn)品缺陷,導(dǎo)致了無可挽回的災(zāi)難性后果的憤怒!
在他眼里,石頭的死,不完全是死于敵人的槍口。
他是死于一次工程事故!
一次因為材料劣質(zhì)、工藝粗糙、品控缺失而導(dǎo)致的,百分之百可以避免的……生產(chǎn)事故!
這股憤怒,像一團來自地獄的業(yè)火,瞬間燒掉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絲旁觀者心態(tài),燒掉了他對這個時代所有的陌生與隔閡。
“石頭——!”
老王的嘶吼,將陳默從那冰冷的憤怒中驚醒。
戰(zhàn)友的犧牲,刺激了所有人。
“跟狗日的拼了!”
不知是誰喊了一聲。
戰(zhàn)士們眼都紅了,他們不再躲藏,而是用一種近乎瘋狂的姿態(tài),朝著敵人傾瀉著子彈。
戰(zhàn)斗的后續(xù),陳默已經(jīng)記不清了。
他只記得槍聲持續(xù)了很久,鬼子最終被打退了。
當一切重歸寂靜,山谷里只剩下濃重的硝煙味與血腥味時,他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。
戰(zhàn)士們在默默地打掃戰(zhàn)場,收集著子彈殼,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一層化不開的悲傷。
老王抱著石頭那具已經(jīng)冰冷的、殘破的身體,一步步走了回來。
這個鐵打的漢子,此刻渾身都在顫抖。
他小心翼翼地將石頭放在地上,為他合上了那雙不甘的眼睛。
沒有人說話。
沉默,比任何哭聲都更沉重。
陳默的目光,越過所有人,落在了遠處那片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。
那顆罪魁禍首,那顆該死的啞彈,還靜靜地躺在那里。
像一個無聲的嘲諷。
突然,老王站起身,像一頭發(fā)怒的獅子,沖了過去。
他撿起那顆啞彈,又狠狠地將它砸在巖石上!
“砰!”
啞彈依舊沒有響。
老王血紅著雙眼,一拳,重重地砸在了身旁的土地上。
堅硬的地面,被他砸出了一個淺坑,指節(jié)處瞬間血肉模糊。
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。
他盯著那顆啞彈,牙齒咬得咯咯作響,從喉嚨深處,擠出了兩個字。
“又是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