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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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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又是它!”

老王的嘶吼在山谷里回蕩,帶著血與淚的絕望,最后被風吹散,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。

沒有人再去碰那顆被砸得變了形的啞彈。

它就躺在那里,像一個丑陋的疤痕,烙在每個人的心上。

隊伍沉默地回到了臨時的駐地,一個更加破敗的窯洞群。

空氣壓抑得令人窒息。

沒有人說話,也沒有人哭。

只有鐵鏟掘開黃土的沉悶聲響,一下,又一下,為犧牲的戰(zhàn)友準備著最后的歸宿。

還有戰(zhàn)士們默默擦拭步槍時,拉動槍栓發(fā)出的、冰冷而機械的“咔噠”聲。

陳默靠在冰冷的土墻上,看著不遠處,柱子和另外幾個戰(zhàn)士,正將石頭那具殘破的身體,用一塊破爛的草席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。

他的胃里翻江倒海,那股熟悉的干嘔感再次涌上喉嚨。

他轉過頭,視線落在了窯洞的角落。

那里,一張鋪著干草的土炕空了出來。

那是石頭的位置。

昨天夜里,石頭還躺在那,吹噓著自己家鄉(xiāng)的婆姨有多水靈,說等打跑了鬼子,就回去娶她。

現(xiàn)在,那里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空蕩。

死亡,第一次如此具體,如此蠻橫地展現(xiàn)在陳默面前。

它不是歷史書上一行冰冷的數(shù)字,而是一張空出來的草席,一個再也不會響起的憨厚笑聲。

就在這片幾乎凝固的悲傷中,陳默注意到了一些細微的動作。

一個戰(zhàn)士從腰間解下自己的手榴彈,用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鑄鐵的彈體,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頰。

可他的臉上,卻是一種混雜著憎恨與祈求的復雜表情。

另一個戰(zhàn)士,把手榴彈的木柄在手心掂了掂,又湊到耳邊,輕輕晃了晃,仿佛想從那細微的聲響中,判斷出里面火藥的死活。

更多的人,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腰間那幾顆黑乎乎的鐵疙瘩。

那是一種看待一個隨時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的戰(zhàn)友的表情。

既要依賴它,又要提防它。

既希望它能在關鍵時刻救你的命,又害怕它在最需要它的時候,變成一根毫無用處的燒火棍。

這種無聲的場景,比任何聲嘶力竭的控訴都更具沖擊力。

陳默腦海里,石頭從掩體后猛然站起的身影,與那顆翻滾著落入敵陣卻毫無聲息的啞彈,兩個畫面在瘋狂地交替、重疊。

一個大膽的計劃。

一次精準的投擲。

一個完美的戰(zhàn)術機會。

所有的一切,都被一個不合格的工業(yè)品,徹底葬送。

這不是戰(zhàn)爭。

這是謀殺。

是被劣質的產品,謀殺了一個鮮活的生命。

作為一名工程師,一名以【精密】和【可靠】為畢生追求的工程師,陳默感覺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恥辱與憤怒。

這不是對敵人的憤怒,那太遙遠。

這是一種對【失控】的憤怒。

對一個本可以被流程、被標準、被小小的改進所避免的悲劇,卻血淋淋發(fā)生的憤怒!

這股冰冷的、理性的憤怒,像高壓電流,瞬間貫穿了他的全身,擊穿了悲傷,驅散了恐懼。

他必須做點什么。

他挪動著僵硬的身體,走出了窯洞。

老王正一個人蹲在窯洞外的山坡上,背影像一塊被風霜侵蝕了千百年的巖石。

他的手里,就攥著那顆從戰(zhàn)場上帶回來的啞彈。

他沒有抽煙,只是用那雙布滿老繭和新傷的手,一遍遍地摩挲著手榴彈粗糙的表面。

陳默走到他身邊,也蹲了下來。

他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。

在這種巨大的悲痛面前,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。

他只是陪著老王,沉默地看著遠方灰蒙蒙的山巒。

許久,陳-默才沙啞地開了口。

“班長……”

老王沒有動,也沒有回頭。

“這東西……”陳默艱難地組織著詞匯,指了指老王手里的啞彈,“……經常這樣嗎?”

老王的身子輕微地顫抖了一下。

他緩緩地轉過頭,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里,布滿了蛛網(wǎng)般的血絲。

他盯著陳默,嘴唇翕動了幾下,似乎想說什么,最終卻只是發(fā)出一聲沉重的、滿是疲憊的嘆息。

“經常?”

老王自嘲地笑了笑,那笑容比哭還難看。

“上了戰(zhàn)場,把它扔出去,心里就得念叨著祖宗保佑?!?/p>

他舉起手里的啞彈,像是在展示一個怪物。

“這玩意兒,是咱邊區(qū)兵工廠自己造的,都叫它【邊區(qū)造】?!?/p>

“鐵是撿的炮彈皮、扒的鐵軌,重新化了鑄的?;鹚幨峭练ㄖ频模脡娜珣{老師傅的手感。”

“拉火索的棉線,有時候受了潮,就跟蔫了的驢屌一樣,屁用沒有。”

他說的每一個字,都像是一塊石頭,沉甸甸地砸在陳默的心里。

陳默追問了一句,聲音有些發(fā)顫。

“到底……大概有多少……會不響?”

他需要一個數(shù)據(jù)。

一個能讓他徹底認清現(xiàn)實的數(shù)據(jù)。

老王沉默了。

他似乎在回憶,在計算。

那些用戰(zhàn)友的鮮血換來的,最殘酷的統(tǒng)計學。

“前年剛發(fā)下來的時候,十顆里能響個三四顆,就不錯了?!?/p>

“后來兵工廠的師傅們改了改,好了一些?!?/p>

老王伸出三根血污干結的手指,對著陳默比劃了一下。

“現(xiàn)在,十顆扔出去,能響個六七顆,就算你小子祖上燒了高香,墳頭冒了青煙了!”

轟——!

【三成】,甚至【四成】的啞火率!

這個數(shù)字,像一記無情的重錘,狠狠地砸在了陳默的胸口,讓他瞬間有些喘不過氣來。

在二十一世紀,任何一個產品的故障率達到千分之一,都足以讓整個公司焦頭爛額,面臨巨額的召回和賠償。

而在這里,在這個人命賤如草芥的戰(zhàn)場上,戰(zhàn)士們使用的,竟然是故障率高達百分之三十,甚至百分之四十的致命武器!

每一次投擲,都不是一次攻擊。

而是一場輪盤賭。

賭桌的對面,是死神。

賭注,是戰(zhàn)士們用命換來的,那唯一一次攻擊機會。

賭贏了,敵人死。

賭輸了,自己死。

荒謬!

何等的荒謬!

陳默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了。

他無法再把自己當成一個意外流落至此的旁觀者。

當他看到石頭倒下的那一刻,當他聽到這個冰冷殘酷的數(shù)字時,他就已經被卷了進來,再也無法置身事外。

他不懂這個時代的戰(zhàn)術,他不會拼刺刀,他的槍法甚至不如一個新兵。

但他懂【材料】,懂【化學】,懂【工藝流程】,懂【質量控制】!

那些曾經讓他引以為傲,此刻卻被他認為毫無用處的知識,在他的腦海里,以前所未有的速度,瘋狂地運轉、組合、碰撞!

引信為什么會受潮?

是密封問題!材料的【吸濕性】太強,沒有做防水處理!可以用油浸,用蠟封!

黑火藥為什么威力不足,燃燒不充分?

是配比問題!是純度問題!是顆粒度問題!“一硝二磺三木炭”,這個最基礎的配方,里面的門道多得是!硝石如何提純?木炭如何選擇煅燒才能獲得最大的比表面積?硫磺如何去除雜質?

這些在現(xiàn)代工業(yè)中只是最基礎的常識,在這里,卻可能是決定生死的關鍵!

一個宏大到不切實際的念頭,在他的心中瘋狂滋生。

改變歷史?

那太遙遠,太大,太虛無。

但,讓這顆該死的手榴彈,在每一次被拉響的時候,都能夠爆炸。

這個目標,具體,清晰,而且……可行!

陳默緩緩地站起身。

他看著老王,看著窯洞里那些或悲傷、或麻木的戰(zhàn)士,眼神中燃燒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。

那是一種工程師發(fā)現(xiàn)了致命BUG后,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其修復的執(zhí)拗。

那是一種文明世界的人,面對野蠻與草菅人命時,發(fā)自內心的憤怒與責任感。

“我能修?!?/p>

他對著空氣,也對著自己,用一種極低,卻無比清晰的聲音,說出了這三個字。

老王愣愣地抬起頭,看著他,沒聽清。

“娃,你說啥?”

陳默沒有回答。

他轉身,大步流星地朝著另一處窯洞走去。

那是區(qū)小隊的隊部,指導員就在那里。

他要做的第一步,不是夸夸其談地去講解什么化學原理。

他需要一個樣本。

一個失敗的樣本。

他要把它拆開,看個明明白白。

“我是工程師……”

陳默喃喃自語,那簇在心中燃起的火苗,越來越旺。

他掀開隊部窯洞的門簾,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地圖前緊鎖眉頭的指導員。

指導員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知識分子,戴著眼鏡,身上有一股與周圍環(huán)境格格不入的書卷氣。

看到陳默進來,他有些意外。

“陳默同志?你的傷……”

陳默打斷了他。

他走到指導員面前,立正站好,這是他跟戰(zhàn)士們學來的。

他第一次,用一種無比鄭重,無比嚴肅的語氣,提出了他來到這個時代后的第一個,也是最重要的請求。

“首長,請給我一顆啞彈。”

“我想看看。”


更新時間:2025-09-03 23:19:32